产屋敷的家主是一位二十多岁的男性。我第一次见到他时,他已经病得无法站立或行走。
他的夫人常伴在他身侧,默默支撑他病弱的身躯。两人仿佛共生的树和藤蔓,没有过多的言语,却那般理所当然地密不可分。
“我一直都很想见您。”
他微微露出笑容。
这个人的身上没有恶意,注视着我的目光专注而坦诚,比庭院中映着天空的池水更加清澈。
“为什么”
产屋敷一族和鬼舞辻无惨出自同一血脉,因为家族中出现了鬼,这六百年来一直承受着可怕的诅咒,历代家主没有一人活过三十岁。
“当年的事,并不是您的错。”
我没有回答。
“是我们一族,”他的呼吸微微急促起来,“对不起您。”
黏稠的血丝从指缝间溢出,他摇摇头,谢绝他夫人递上的手帕。
“一直活到现在,很辛苦吧。”
如果是为了拉拢我帮助鬼杀队一起对付无惨,他大可不必如此费尽心思。
答应和产屋敷的家主见面这件事本身,便是我立场最好的证明。
这个人明明对此心知肚明,为什么却还是如此温柔。
我轻声说“你们一族并没有对不起我。”
平安时代的女性若是失去了母族的庇护,丈夫也不知所踪,无依无靠的情况下,若没有夫家照拂,若没有人伸出援手,除了凄惨的下场,几乎没有别的出路。
鬼舞辻无惨消失的那两年间,在我人生最后的两年里,是他的家族收留了我,没有将我这个孤苦伶仃,既无背景也再无用处的人逐到街头。
这份恩情,我不会忘记。
对面的人微微怔住,目光忽的染上些许复杂。
他露出欲言又止的神色,我摇摇头“你不用对我使用敬语。”
“说到底,我和那个人并未举行婚礼,所谓的婚约,最终也没有实现。”
我的未婚夫身体过于孱弱,婚礼之事一拖再拖。
直到我死去,我都只是他的未婚妻,仅此而已。
产屋敷那位年轻的家主看我许久,神色逐渐平缓。
“那么,我该如何称呼你呢”
我不是他的长辈,虽
然在年龄上可以做他的曾曾曾曾祖母,他没有对我使用敬语的必要。
面对这个问题,我认真思考了一会儿。
紫藤日光哪一个名字会比较好呢。
对面的人但笑不语。
我的心似乎自己做出了决定。
“你可以叫我阿朝。”
我决定不再逃避只是一个名字而已。
“谢谢你,阿朝。”和我一样背负着无法解脱的诅咒的人,微微弯起眼角,露出温和似水的笑“不论你身处何地,不论时间再次几度轮回,如果你想要一个可以落脚的地方,产屋敷一族的大门永远为你敞开。”
细碎的阳光从叶隙间倾洒,暖融融地落到人的皮肤上。
风吹动树叶,哗啦啦的轻吟仿佛从远方传来。我踩着松枝,手掌撑住干燥粗糙的树干,正调整着身体重心,树底下传来大呼小叫的声音,似乎是发现了我的身影的侍从。
“缘一先生不好啦阿朝小姐爬到树上去了。”
我的存在令宅邸里的仆人非常头疼。他们可能没有见过大病初愈就开始翻墙上树的人,但我只是腿脚落了残疾,再也无法奔跑,除了走起路来有点一瘸一拐以外,身体还是健康得很。
不多时,树下出现了缘一的身影。
他刚刚出完任务回来,腰间还佩着未取下的长刀。他仰起头,看到待在树上的我,表情似乎呆了一呆,看起来一点也不像被人传得神乎其神的天才剑士。
“怎么办,怎么办,主公交代过要好好照顾阿朝小姐,如果出了什么意外”那个侍从抱着脑袋蹲在地上念叨。
开玩笑,我以前可是平安京的爬树能手,平安京没有哪棵树曾经能免受我的毒手,如果我自称爬树第二,就没有人敢
我卡住了。
视线循着头顶上方的松枝望去,我发现自己好像,似乎,陷入了僵局。
缘一在树底下站了片刻,忽然开口“你爬到那边的树枝上试试。”
我回头看他,他表情淡然,眼神平静而从容,旁边的侍从一脸震惊地看他,好像将他从头到脚重新认识了一遍。
“缘一先生”那个人犹豫着开口。
“没事的。”他目不转睛地看着我从这个枝头移动到下一个
枝头。“不会出事的。”
换到另一条树枝上后,我发现自己的前路果然通畅起来。我不需要再避免将身体重心压到受过伤的那条腿上,小心翼翼地控制力道。
我找回了当年的感觉,只是三两下,便轻松地来到了理想中的落脚地。
缘一仍站在树下仰头看着我,我坐在松枝上,朝他笑道“你要来上来吗”
闻言,他微微往后退了一步。
“诶”旁边的人还未来得及发出声音,那个身姿像飞鸟一般轻巧,比猫咪更加灵活,毫不费力地在我用过的松枝上踩了几次,眨眼就来到了我的面前。
红色的羽织被风涨起,随着他落到枝头的动作悠悠飘落。
我愣愣地看他,他非常自然地在我身边坐了下来,整个过程呼吸都没有乱一下,只有日轮纹样的花牌耳饰轻微晃了晃。
他认真地看着我先前注视过的景色。
从高高的枝头望去,可以将产屋敷的宅邸尽收眼底。五月末的时节,紫藤花开得灿烂流丽。到了晚上,那些绮丽的花会在夜色中发出微光,仿佛渡着月华一般美丽。
“好看吗”我问他。
缘一点了点头。
微风穿过葱郁的树影,沙沙的声音好像一场干燥而浩渺的雨。
“这就是你想要上来的原因吗”
苍空碧蓝,悠长的鸟鸣在白云之间回荡。
“我其实已经很久没有爬树了。”
开口之后,一切都变得顺其自然。
我从小就喜欢爬树,喜欢爬到高高的地方坐着。
我喜欢开阔的视野,喜欢自由的风拂在脸上的感觉。
围墙困不住我,书中对于女子的条条框框也束缚不了我,偏偏我的母亲又对我极尽纵容,我的父亲对于只要是能令我母亲开心的事物,从来都不会加以阻拦。
层层叠叠的衣物过于碍手碍脚,我经常将外衣脱下来扎在腰间。和优雅端庄沾不上边的姿态,毫无疑问,会令宫中的女官直接昏厥过去。
我曾经并不在意他人的视线,也不曾想过所谓的嫁人,还有夫家的看法。
有了婚约以后,我没有立刻收敛自己的行径。我经常翻墙去看我的未婚夫,为了翻墙,就得经常爬树。
几年下来,我对他家附近的每一棵树
都了若指掌,哪一树最好爬,哪一棵树视野最好,我全部烂熟于心,因为没有人明言禁止,愈发肆无忌惮。
但人终究是会长大的。
父母离世后,我搬进了我未婚夫的宅邸。
他的病情逐渐恶化,反复不定的病症爆发起来常常毫无征兆。我经常半夜起来,作息昼夜颠倒。
照料我的未婚夫一事占据了我的全部心神,我不再有其他时间,也不再坐在高高的枝头眺望远方。
我试着变得端庄,学习如何变得体贴。
我的未婚夫来自历史悠久的大家族,他有着良好的教养,丰富的学识,我只是看他一眼任何人只要看我们一眼就能意识到我们两人天差地别的不同。
与其说是他的未婚妻,我更像是一个负责贴身照顾他的人。
从世人的目光中,从很多很多的反馈中,我模模糊糊意识到了这点。
我终于开始在意别人,在意我未婚夫乃至夫家的看法。
我再也没有爬到高高的地方,让风自由地吹在脸上。
夕阳沉下地平线,天空的角落燃烧着白昼的余晖。
缘一安安静静地坐在我身边,那似乎是我第一次将过去竹筒倒豆子似的讲出来。
“抱歉,之前一直瞒着你。”晚风吹起衣角,我的心情平静无比,宁和得令我自己都觉得诧异,“连之前的名字都不是真名,我似乎有很多事情都没有告诉你。”
缘一摇摇头“只是名字而已。”
他的目光淡然沉静,瞳孔和天边的夕阳是同样温暖的颜色。
“你始终是你。”
我们坐在枝头,看着太阳坠落下去。
没有谈话的声音,但夜虫开始轻轻歌唱。并不遥远的地方,宅邸的廊檐下渐次点起了暖黄的灯光。
星辰满上夜空的幕布,缘一好像终于后知后觉地想起什么,从袖子里拿出一小块手帕包着的东西。
“这是什么”
“带回来的点心。”
“你之前怎么没给我”
“忘了。”
缘一直接跃下枝头。
我下意识地探出身去,他轻轻松松落回地面,转身朝我看来。
“要下来吗”
他微微伸出手。
夜风拂面而来,我离开枝头,他张手接住我,好像就等着我落下来似
的。
“腿还疼吗”缘一问我。
“早就不疼了。”我看他一眼,“你不是比我更了解我的伤势吗。”
他慢吞吞地将我放下来,确定我站直了,才松开手。
几天后,我看见炼狱家的剑士和缘一坐在廊檐下聊天。缘一很少和人聊天,我下意识凑近了点,听见笑容爽朗的剑士问他
“点心送出去了吗”
缘一抱着茶杯点了点头。
“那就没问题了。”长得特别像猫头鹰的剑士把胸膛拍得啪啪响,“我妹妹不开心的时候,只要送她点心,她立刻就会高兴起来。”
然后又叽里呱啦地说了一堆如何让人开心起来的办法。
啊,好像交到朋友了呢。
嘴角带着笑容,我悄悄地从走廊的拐角处退了下去。
猫头鹰剑士来我的茶屋休憩时,我特地免了他的茶水费无法握刀也不能再参与猎鬼行动的我闲着也是闲着,养好伤势后在产屋敷宅邸附近的村子里开了一家茶屋。
经常拜访茶屋的有附近的村民,也有鬼杀队的队士。
缘一不算是客人,他是常驻的员工,没有工资但可以随便吃点心。
看着日柱大人面无表情地给他们端茶倒水,鬼杀队的队士一开始有些不习惯,后来时间一长,茶屋反倒成了队士们交流剑术心得的场所。
茶屋面前有一小片空地,有一些事情用言语解释不清楚,缘一就会来到空地上进行现场示范。
那是村民们最喜欢的娱乐活动。
平平淡淡的日子如水流去。村里忙着筹备秋收的祭典,我在茶屋里擦着桌子,听到门帘被人撩起,檐下的风铃转了一圈,发出涟漪般的轻响。
腰间佩刀的武士立在门口,那个人不是缘一,尽管五官好像是从同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两人的气质截然不同,只要不看外貌便能轻易区分。
我一下子站直了,差点直接甩开手里的抹布。
“您是来找缘一的吗”
那个时候,继国岩胜还没有长出六只眼睛,大家都还是人类,可以坐下来心平气和地聊天。
佩刀的武士沉默了一会儿,说“不,我是来找你的。”
哦。我立刻就懂了
这个人是来打听缘一的事情来了。,,,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