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易这番话叫江容和原随云都无言了一小会儿。
片刻后, 原随云打破沉默,道“我看你一直没回来, 有些担心,便叫了阿易一道来金风细雨楼看看。”
像是为了证明自己的担心十分有理有据,停顿了一瞬后,他又补充道“毕竟你也说了, 六分半堂今日有大动作, 金风细雨楼很难不被波及。”
江容听懂了他的意思, 眨了眨眼道“你忘了我师父是谁了吗六分半堂可不敢动我。”
这话说得俏皮得意,尽是让他们放心的意思。
原随云听在耳里, 忍不住微微勾起唇角,道“总而言之, 确认你无事就好。”
江易惺忪着眼疯狂点头“对对对,容容你没事就好。”
江容看他一副困得随时能睡过去的模样, 忙道“行啦, 你们先回去休息吧,我送你们。”
这就是她暂时还不会回去的意思了。
原随云不用如何思索就能懂,但他还是装得没懂一般抬眼对上她的目光, 问“那容容你呢何时回来”
江容没多想就答了“我一会儿先去看一下苏楼主如何了,剩下的事,要等过了今晚才能决定。”
“咦”听到她这句话, 江易总算稍睁开了些眼, 有些疑惑道“苏楼主他生了什么急病吗”
苏梦枕受伤是大事, 尤其是在这个节骨眼上, 更不能传出去叫外人知晓。
因此,江易和原随云找过来的时候,杨无邪特地避开了这个话题没有多谈。
被原随云问及江容为何留宿不归的时候,也只说是为了重新拟方开药,所以耽搁了时辰。
当然,这么说只能算是避重就轻,也非胡说八道就是了,毕竟江容今夜的确重新给苏梦枕拟了方开了药。
至于金风细雨楼里的其他人,在杨无邪的管束下,自然也不会对他们多言半句。
江容刚睡醒时没想到这一层,这会儿被江易一问,顿时明白了过来。
她十分头痛,因为话说一半再撒谎搪塞补救对她来说着实有点难度,尤其是此时此刻站在她身前的不止江易,还有原随云。
江容丝毫不怀疑,如果她编个谎话出来,原随云甚至不用细想,只需观察一下她的神色,就能发现不对了。
可她也不能直接说实话,虽然她相信原随云和江易不会把这件事透露出去,但这毕竟不是她的事,是金风细雨楼的事,她信不信不作数。
这边她两头为难失了声,另一边原随云也从她和江易的对话以及她此刻的表情中猜出了个大概。
原随云思忖片刻,道“时辰也不早了,阿易约了人谈生意,明日得往城北去,回去着实麻烦,不知苏楼主和杨总管可否收留半晚”
江容“”
她完全没想到,原随云竟会主动提了这样一个建议。
认识这么多年,江容虽然不敢说能完全看透原随云的心思,但多少了解他的性格和习惯。
大概是因为七岁就到了恶人谷治病学剑,他身上没有一般世家少主的骄矜,但做事向来很讲究分寸,像这种初次上门就主动开口求留宿的事,放在平常,他根本不会也不可能做。
所以唯一的解释就是,他从之前的对话里猜中了她在为难什么,所以拿江易要跟人谈生意当借口,表示他们可以留在风雨楼,好让她和杨无邪都能放心度过今夜。
想通了这一点后,江容再望过去的眼神都充满了歉疚和感激。
她立刻道“那我去跟杨总管说一声,让他帮你们安排两个房间。”
原随云颔首“好,有劳容容了。”
江易困得很,根本没想那么多,听说可以不用再坐马车颠簸一路回去,就把之前的话题全忘了,大呼这个主意好,还是随云想得周到。
江容“”
他是想得很周到,周到得让她不好意思。
不过事已至此,这的确是最合适的处理办法了。
江容不再多想,吩咐为他俩引路的那名弟子,让其向杨无邪转达自己的意思。
那弟子也是个机灵的,知道如此安排的深意,立刻躬身应了声是,而后飞快地去通知杨无邪了。
片刻后,杨无邪就带着他亲自寻了过来为原随云和江易安排客房。
江易困得很,根本没有意见,一听能睡觉了,比谁反应都快。
“随便给个有床的房间就行了。”他说。
杨无邪说那可不行,您是容姑娘的兄长,那就是风雨楼的贵客,不能怠慢。
“原少庄主也是。”说到最后,他如此补充道。
江容自觉这事已经圆满解决,便道“总之杨总管看着安排就是,给你添麻烦了。”
“对了,你们楼主情况如何可有醒过”
杨无邪说醒过一次,不过没多久又睡过去了。
江容揉揉眉心,道“我去看看他。”
她说着就要往苏梦枕起居处过去,结果被原随云一把拉住。
正想转头问他怎么了,余光又瞥到他骤然解下了背后的玄轻羽披风。
下一刻,那件轻薄却精致的披风就盖到了她背上。
原随云一边打结,一边垂眸道“虽入了夏,但夜间毕竟风大,还是披上为好。”
江容“其实不用,我不冷。”
可原随云已经打好了结,他也不多说什么劝她的话,只笑吟吟地看着她。
江容“”好吧。
她把手臂一同缩进去,摆出已经彻底盖好的模样给他看,道“那你也赶紧跟杨总管去休息。”
这一回原随云没有再拦她。
不过原本已经准备带他们往另一边去的杨无邪倒是愣了一愣才重新抬步。
江容裹着披风,轻手轻脚地行到苏梦枕房门前。
守在那的人俱认识她,见了她不仅没有阻拦,还立刻替她隙开了门缝请她进去。
屋内只点了一盏不太亮的灯,有些昏暗,但好在还能看清里面的陈设。
江容走过去,在他床边坐下,缓了半口气后,才伸手去探他的腕。
他身上盖着很厚的被子,但四肢照样冰凉,哪怕喝了药也不抵用。
唯一值得庆幸的就是伤势终究稳定住了,而且情况比她睡之前预想的还要好一些。
江容想,这可能是因为这些年来,他经历过的类似情况实在不少吧。
明明怎么看都弱得只剩几口气了,偏偏每一次都撑了下来。
这样顽强的生命态度,如何不叫人佩服
所以哪怕不管什么王朝更迭和江湖风雨的大事,她也很希望他能好好地活下来,慢慢地治好所有病症。
这么想着,江容把他的手臂放了回去。
然而就在她准备松手的时候,他好像察觉到了什么,手腕动了一动。
“你醒了”江容未作他想,“再睡会儿吧,时间还早呢。”
回应她的是略显局促的呼吸声。
她定睛一看,发现他在一片昏暗之中皱起了眉,似是被什么噩梦魇住了。
果然,下一刻,他锁着眉头低声说了句什么。
江容本想靠近了去听,但尚未弯下腰,就感觉自己反被他扣住了手腕。
他扣得很紧,叫她不用劲根本无法挣脱,可若是用多了劲,又难免会让他魇得更厉害。
两厢犹豫之下,她只好先尝试唤醒他。
好在她是个大夫,要弄醒一个人还是不太难的,把握好度,扎一针就行。
江容用空着的那只手从怀内摸出一根针来,甚至没细看就扎了下去。
对苏梦枕来说,这一针虽然感受强烈,但总归打断了他的噩梦,让他得以睁开眼。
屋内一片昏沉,他又受着伤睡了许久,以至于第一眼看到坐在床畔的人影时,他还愣了一愣。
江容倒是清楚地看见了他睁眼。
她收了针放回怀中,见他愣住,没有别的反应,便笑着问了一句“难道我把你治失忆了”
听到她的声音,苏梦枕才总算意识到,这不是一个梦中梦,他的确醒了过来。
但他张了张口,仍然不知道说什么。
认识,或者说保持医患关系这么久,江容还是头一次见他如此。
她觉得有趣,便又弯了弯唇角,顺便动了动被他抓住的那只手,道“不管你有没有失忆,都先松手如何”
苏梦枕之前梦到了很多幼时的事。
那会儿他只知道自己受了伤,却不知究竟伤得多重,最大的感受就是,相比一般人,他实在是太容易生病,太容易觉得天气严寒了。
纵然这体质最后反而帮他更完整地继承了红袖刀法,但最开始的时候,他也的确真切地痛苦过。
只是再痛苦,他都未能逃开。
今夜他梦见幼时的事,只觉整个人都被笼在铺天盖地的寒冷中喘不过气来。
所以察觉到手边传来的热意后,他就本能地握了上去。
寒冷无处不在,热意却只有那么一丁点,让他下意识握得更紧,直到被颈边传来的痛意唤醒。
醒来后,他先是空茫了片刻,再因她开口而惊讶,反倒是把掌中的热源抛在了脑后。
又或者说,他是因为下意识不愿松开,才暂时忘却了这件事。
可惜暂时终归是暂时。
现在她都出了声,他当然要松开。
“抱歉。”他听到自己低声说,“冲撞容姑娘了。”
“无妨。”江容揉了揉手腕,没有计较,“你做噩梦了嘛。”
苏梦枕闻言,又是一愣,道“没想到容姑娘这都看出来了。”
江容笑了,说你眉头皱成那般,还说了梦话,我若看不出来,岂非成瞎子了
开过一句玩笑,她又旧话重提,说时辰还早,他当再睡会儿,病人就该养足精神。
苏梦枕“什么时辰了”
江容“丑时三刻多一些吧。”
这个时辰,说一句深夜不为过。
因此苏梦枕难免惊讶“容姑娘今夜一直未走”
江容点头“对啊,你伤势没彻底稳定下来,我怎么放心直接甩手离开我可是你的大夫。”
“那”他想问那你是一直没去休息吗
“好啦,我知道你想问什么。”江容直接打断了他,“一直守在这的是杨总管,我给开完药没多久就去睡了,只是半夜睡醒,过来瞧一瞧,你不用太过意不去。”
可就算是这样,他也还是麻烦了她太多,苏梦枕想,叫他如何能真正过意得去不放在心上。
沉默片刻后,他才低声道谢。
江容拍拍裙子起身,道“其实呢,只要你遵从医嘱,早点好起来,就是对我最大的谢了。”
“行了,你继续睡吧,我也回房去。”她停顿了一下,“一会儿杨总管也该回来了。”
“杨无邪去哪了”他问。
江容摸摸鼻尖,道“我哥和随云看我一直没回家,担心找过来了,我琢磨着这么晚了,他们再折腾一趟回去也麻烦,就拜托杨总管收留他们半晚。”
“其实怪我忘了派人跟他们说一声,最后反倒给大家都添了麻烦。”
苏梦枕原先还有些倦意,但听到这番话,整个人都清醒了过来。
好一会儿后,他才轻声道“不必这么说。”
江容知道他接下来就该谢自己了,忙退开两步摆了摆手,表示自己要回房去了。
临出房门前,她想起另一件事,便回身嘱咐了一句“对了,天亮之后,再饿也不要吃东西,粥也不行,等我过来给你开另外的药。”
屋外月光皎洁,比屋内只亮不暗。
苏梦枕躺在床上看过去,只觉那一小块地方都被笼上一层清辉。
而她站在清辉下,眉眼秀致,目光明亮,表情鲜活,正如他们在神侯府初见那一回。
只是那个时候的他,想的只是,崔略商虽然行事不及他两个师兄谨慎,但也绝非粗枝大叶之人,怎么就这么毫不犹豫地朝一个小姑娘介绍起他的身份来了。
至于这小姑娘本身,除了长得实在漂亮之外,倒是没让他想太多。
而现在
苏梦枕微微偏开目光闭上眼,轻声应下了她的嘱咐,告诫自己切勿想下去。
人生百年,而他拼尽全力,或许只得其中一半。
有很多东西,他并非不想争取,而是知道对他来说,争取这件事本身,就是难中之难了。
更不要说他身上还背负着那么多无法轻易卸掉的东西。
第二天一早,江容一出房门,便看到了等在门前不远处的原随云。
她咦了一声“我哥呢,还没起吗”
原随云点点头“他说同人约了下午,想多躺会儿。”
江容“按他的作风,肯定不止找了一个理由,我猜他还抱怨了一下我没递信回家,扰了他半夜清梦。”
原随云听得止不住笑,说你还真是了解他。
江容“他是我哥嘛。”
说完,她看到他那身与披风同色的衣服,又一拍脑袋闪回了屋内,说要把披风拿出来还给他。
那披风制得精巧,昨夜在月光和灯火下,已然能看出不凡,此刻拿到阳光下看,更是流光溢彩,锦绣不似凡品。
江容捧得小心翼翼,道“你这一件抵得上我十件了吧。”
原随云大方地接了过去,笑着表示那也不至于,只是刺绣的时候费多了些功夫。
“容容若是还瞧得上眼,回头我让家中绣娘再绣一件出来。”
江容立刻摆手“不了不了,你们剑客穿披风没什么关系,我就算了,我穿着练武不方便,别费工夫了。”
原随云闻言,也没有坚持。
他想了想,干脆换了个话题道“对了,你昨夜去看苏楼主,他如何了可有好些”
江容并不知道他问这句的重点在于想知道她要在风雨楼呆多久,诚实道“昨夜去看的时候,问题已经不大了,我一会儿再给他另外开副药,喝上半个月,应该就缓过来了。”
药理上的事太复杂,哪怕原随云相比一般人算有基础的,她也没有解释太多。
不过原随云在意的本来也不是这些,所以他问完这句,就没有多问了,只点点头,问她道“那你现在要去给他开药了”
“嗯,差不多了。”江容也点头。
“我陪你一道吧。”他说,“从前我也替万前辈抓过药,总归能稍微打些下手。”
江容一想这确实,相比金风细雨楼药房里那些弟子,和她一样出身恶人谷的原随云,的确更能理解她很多意图,不至于每抓一味就要问好几句。
“行,那就麻烦你啦。”她答应下来。
兵荒马乱了半个晚上,药房里的弟子都没什么精神。
江容带着原随云过去时,还有好几个在守着药臼打盹。
不过他们几乎都见识过杨无邪待她有多恭敬,见了她,自然立刻打起精神迎上来,问她有什么能做的。
江容还是那句话“备好水就行了,别的不用你们操心。”
因为昨夜已经确认过苏梦枕的情况,此刻再另外开药,江容远比昨夜要从容。
她一边写,一边念出来给原随云听。
而原随云一边听,一边就在那一排药柜中将她要的全分毫不差地抓了出来,动作之快,叫药房里一群弟子目瞪口呆。
杨无邪过来的时候,他们已经分工完毕,准备煎药了。
江容把自己写下来的方子交给他,如从前那般认真交待道“接下来半个月,按早晚一碗,给你们楼主喝这个。”
“那半个月后”杨无邪克制着没往原随云的方向去看,“还是喝原来的吗”
“半个月后我会再来一趟的。”她没有把话说死,“到时候再说吧。”
杨无邪点头“好,那我先代楼主谢过江谷主。”
江容扑哧一声笑出来,说你这会儿代完了,他难道就不会谢了吗
“要我说啊,咱们以后还是省了这些虚头巴脑的话吧。”她停顿了一下,“他身上那么多病,一时半会儿哪治得好,难道要我来一次就听你们风雨楼上下一个个分别谢我一次吗,你们不嫌说得累,我都嫌听得累。”
话说到这个份上,杨无邪也只能尴尬地表示,以后他会尽量少说。
之后她又在药房里呆了会儿,帮着看了会儿火候。
杨无邪一直没走,她想了想,屏退其余人等,把昨夜的短暂为难简单说了说。
说到最后,她偏头瞥了原随云一眼,道“苏楼主的伤势,昨夜就稳定了下来,之后这半个月,他只需按时喝药,问题便不会太大。”
“我也会交待我哥他们不把这件事传出去叫外人知晓的。”
杨无邪何等聪明,当然立刻懂了她的意思。
他心下感动,叹了好几声后才道“江谷主有心了。”
“那等等我再写几张药膳方子给你,就带我哥和原少庄主走啦。”她说,“不管怎样,一直打扰你们总归不好。”
“哪里的话,您是风雨楼的恩人。”
江容立刻“你刚刚答应了我什么来着,这就忘了”
杨无邪先是愣住,而后与她对视片刻,笑了出来“好,听江谷主的,不说了。”
江容嗯哼一声,刚要寻笔接着写,药房外又来了人通传,说苏梦枕醒了,正问起江谷主和原少庄主呢。
杨无邪听得心情复杂,沉吟了片刻,才试探着对江容和原随云道“要不这里就交给我,您二位是贵客,楼主肯定想亲自招待。”
“他都只能躺着了,还招待什么呀。”江容嘴上嫌弃,但还是暂且搁下了手中的笔,“算了,过去叮嘱他几句也好。”
她这语气似生气又不似,配上此刻的神态,倒是有一股在她身上相当少见的娇态,称得上一句明艳不可方物。
至少原随云就没怎么见过她如此,以至于一时间还愣了愣,没有挪步。
最后还是她唤了他一声,道“走啦随云,我带你去拜见一下苏楼主。”
“你和我哥在这借了宿,总得跟主人家打个招呼再走。”
后半句让原随云心下一动,总算回转心情。
他动作优雅地帮她搁好那支快歪到宣纸上的笔,而后才柔声道“容容说的是,咱们是该好好拜会一声再走。”
一旁的杨无邪“”这位原少庄主,真的是位不可小觑人物啊。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