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随云跟江容过去的时候, 江易已经在那了。
他显然刚睡醒不久,整张脸都写着“困”字, 捧着一杯热气腾腾的茶小口抿着,就差没直接朝他身后不远处的软塌歪下去了。
至于苏梦枕,他作为病人,反而没乖乖躺着, 而是被扶着坐了起来。
但相比一身轻罗夏衫的江易, 他那身衣服, 说是身处大寒时节也不为过。
再看他的面色,亦苍白胜雪, 寻不着一丝红润血色不说,还叫人将青色的血管瞧得一清二楚。
江容纵然早已看惯, 也难免再度心惊,毕竟今日的他可以说是肉眼可见比以往更虚弱。
因此, 进去刚坐下, 她就率先开口对苏梦枕道“之后半个月,你得换副药喝,我刚刚已经叮嘱过药房的弟子了。”
苏梦枕点点头“我知道了, 多谢容姑娘。”
他话音刚落,目光便落到了挟着披风随她一起进来的原随云身上。
昨夜烛光昏暗,一室幽幽, 叫他看不明晰, 但江容离开时, 外间月色正好, 漏在她身上,他当然看见了她身上那件宽大得足以曳地的轻羽披风。
而此刻,这披风却在原随云手上拿着。
苏梦枕阖目回忆了一瞬,便知其尺寸是照着原随云缝制的。
他指尖微动,目光上移,迎上了原随云的眼神,轻声道“原少庄主。”
原随云闻言,也回了一声苏楼主。
紧接着两人三言两语带过了昨夜的事,俱语气温和态度和善,甚至说完各自面上都浮出了些笑意,令场面一时十分和谐。
他们俩大概都很习惯这样客气婉转的说话方式,所以说着完全不觉得累。
然而江容和江易听着,只觉得很没意思。
江易还好,他本来就困,没意思无聊就没意思无聊吧,当耳旁风就是了。
江容则听得十分头大,没一会儿就打断了他俩,道“你们就别再对不起多谢过意不去不该打扰了,说得不累我听得累。”
话音落下,两人同时收了声,但目光仍落在彼此身上。
可能过了好一会儿,也可能只是半个呼吸的时间,原随云忽然笑了一声,说“容容说得是。”
一方表了态,她自然抬眼去看另一方。
江容朝苏梦枕抬了抬下巴,示意他也不要再多说客气的话了。
苏梦枕见她如此,哪还能不说好,他也笑道“那就听容姑娘的。”
江容这才满意。
之后这两人换了话题,聊了些江湖事生意事,顺带捎上了很是困倦的江易一起。
至于江容,她记挂着之前没来得及写的药膳方,没坐多久便主动起身,熟练地摸到帘外,找出纸笔接着写了。
吃东西不比吃药,不能只看疗效不顾味道。
尤其是苏梦枕这种长年累月和都在喝药的人,嘴里本来就没什么味道,要是连一日三餐都和吃药完全一个味道,那这日子也太惨了些,哪还有什么意思可言。
江容想到那个情形,到底有些心软,所以写药膳方的时候,她还是尽量往让他少吃些苦的方向去写了。
只是那样写,难免停停顿顿磕磕绊绊,写两行划一行。
写到后面彻底入了神,连帘内人在说什么,她都没有怎么注意,所有心思都落在了眼前被涂改多次的宣纸上。
另一边帘内三人也注意到了她时不时咬笔杆的动作。
江易见怪不怪,说果然又这样了,容容她从小就这样。
“是啊。”原随云趁着这个话头多说了几句,“我记得从前万前辈还想过要纠正她这个习惯,后来怎么说都没用,就随她去了。”
“万前辈那哪能叫说她。”江易说,“恶人谷上下,谁舍得对她说句重话。”
这些都是苏梦枕不知道的事,没有他可以开口的余地。
所以他只能听着这两个未及弱冠的少年一句接一句地说下去。
他看得出来,江容的堂兄说这些的时候,完全没想别的,纯粹是出于一种跟人炫耀一下自己妹妹的心情。
但江容的这个青梅竹马就不一样了,这位原少庄主十句起码有九句是在借回忆旧事诉说他们认识多年且一同长大的“两小无猜”之情。
苏梦枕在京中跟黑白两道各门各派的人打了这么多年教导,没道理连这点机锋都听不懂。
但听懂了又如何呢听懂了他也无法驳斥原随云的话。
他完全理解原随云对自己的微妙敌意。
这敌意在他们因武林秘籍失窃一案在神侯府见面那晚时,他就觉察到了。
而今日闲聊下来,更是昭然若揭。
思及此处,苏梦枕不由得再一次将目光投向了坐在珠帘外奋笔疾书的江容。
以往她来风雨楼给他请脉,也最喜欢坐在那处,一遍遍不厌其烦地交待让他注意身体,切不能耽误喝药的时辰。
她嫌他忘性大,总是忍不住要谢她;但实际上,将差不多的话反复说了无数遍的人,根本是她才对。
只是他从来听不厌罢了。
怎么会听厌呢苏梦枕想。
就像眼前这两个少年描述的那样,绝大多数人面对江容,都只会想把她捧在手心里,盼她永远高高兴兴。
“好啦”
江容终于写完,长舒一口气放下笔,拿着两张纸拨开珠帘,进来重新坐下。
她一进来,帘内的三人也停下了交谈。
江易比方才清醒不少,看到她手里涂改了不知多少次的纸,还有心笑她,让她以后千万别再嘲他字迹潦草了。
江容闻言,直接哼了一声,道“我们做大夫的,本来就有潦草的资格。”
说罢,她就扭过头把那两张纸给了苏梦枕。
苏梦枕浅笑着接过去,想了想,没说什么谢不谢的话,只道“我会吩咐厨房,一切按容姑娘的要求来。”
江容并不怀疑这句话,也知道在这种时候,他本人肯定不会拿身体开玩笑。
但人生难免有意外,就好比昨天,雷损和狄飞惊来了,他不可能不撑起精神应付。
因此,临离开前,她还是没忍住问了问自己担心的事。
她问苏梦枕“苏楼主,金风细雨楼和六分半堂,是准备要彻底开战了吗”
为免这人怕她担心而搪塞过去,问完她还补充了一句“你最好跟我说实话啊,我会找三师兄确认的。”
苏梦枕“”
他说我本来就没打算瞒着你。
“那你就说呗。”她说,“也好让我有个心理准备,不用每次都像昨夜那般着急了。”
“暂时不会。”他声音很低,语气却笃定,“雷损还没有摸清风雨楼实力几何,凭他的个性,不到把握十足或万不得已,不会把事做绝。”
江容一听,大概有了数。
她心下稍定,道“那就好。”
其实要苏梦枕说,那也没什么好的,因为只要雷损一天没动真格,六分半堂和金风细雨楼就得维持着一天的表面和平。
对他来说,保持这种虚假的表象,远比真刀明枪你死我活要更难。
可真的闹到你死我活的境地,京中亦会乱成一团,叫苦连天。
坐到他们这个位置,有很多事,实非一句简单的身不由己就可以概括。
不过这些就没必要说太多给江容听了。
虽然他知道只要有韦青青青和燕南天这两尊大佛在,便是雷损都没胆子对她怎样。
可勾心斗角的事,终究不适合她,他不希望她因为自己卷进来,最后反被有心人利用波及。
如若那样,他恐怕这辈子都无法原谅自己。
苏梦枕深吸一口气,垂着眼睫继续道“总而言之,容姑娘放宽心就是。”
“起码一年之内,你担忧的事不会发生。”
江容点头“好。”
那她就争取在一年之内把他的身体调理到她能做到的最佳状态。
正事已经说完,他们三人也该告辞。
然而就在他们起身离开出楼的时候,本该在药房的杨无邪忽然抱着个锦盒追了过来。
“江谷主”杨无邪素来淡定,少有语气焦急的时候,“江谷主留步”
江容以为他有什么重要的事要与自己说,自然止住脚步等他。
而他抱着那个锦盒,一路奔至她身前站定,停下时气尚未喘匀,便开口道“这个给江谷主。”
江容“”
她有些疑惑,但还是接了过来,而后才问“这是什么”
“六月底您过来为楼主诊脉那回,不是夸了风雨楼腌的梅子甘甜可口吗”杨无邪说,“您走后,楼主便命人又多制了些。”
“昨夜兵荒马乱,我忙得忘了这事,方才听说您要走了,才想起来要拿给您。”
江容对这梅子的滋味印象深刻,也知道风雨楼上下一直在琢磨报答她,为免他们每次都摆着一副过意不去的表情看着自己,她没有怎么犹豫就收下了。
只是这对主仆的说法,令她有些在意。
她抱着锦盒,一边打量杨无邪的表情,一边歪了歪头道“上回在神侯府碰到你们楼主,他说是你命人给我制的。”
“今日你却说,是他命人制的,倒叫我听得一头雾水。”
杨无邪“”
天啊,楼主还这么说过他到底在想什么呢
“当然是楼主做的主。”他斩钉截铁,“他一直记着您的喜好呢。”
“行吧。”江容笑着垂眸,“那你替我谢谢他,我出来都出来了,就不回去了。”
杨无邪立刻点头“好,我一定带到。”
从金风细雨楼回去后,江容在家蹲了整整两天。
期间她只派人去过一次李园,约林诗音在七月初七夜里一起坐画舫看京城第一花魁跳舞。
林诗音答应得非常爽快,还在回信中附上了她近日绣给江容的手帕。
江容一拿到就爱不释手,恨不得时时刻刻捏在手里。
因此,江易和原随云也知道了她说要带的人是谁。
原随云松了一口气,道“原来是小李探花的表妹。”
江易一早见识过江容和林诗音关系有多好,所以不算太意外,只夸了夸林诗音绣工出色,堪比江南最顶尖的绣娘。
夸到最后,他想起什么似的凑过来问江容“哎,我能不能请诗音姑娘指点一下我铺中的绣娘啊,容容”
江容“啊”
她十分不解“你不是说过,你请到的绣娘个个手艺高超吗怎么还要诗音姐姐指点”
江易说那是在江南,来了京城之后,他只能在京城另外雇,但寻了一圈,都没有特别好的。
“现在我铺子里那群绣娘,没一个比得上诗音姑娘的。”他说,“我本来想着写信回江南,让底下的人派几个来。”
“我记得你在江南雇的绣娘大多是成婚的妇人。”原随云忽然插了一句,“她们应该不好抛下丈夫儿女来京城替你做事。”
江易叹气“是啊,所以我都做好加工钱的打算了。”
说完这一句,他又语气一转,道“但若是诗音姑娘肯帮忙指点一番,就不需要这么麻烦了啊”
江容“”
她琢磨了片刻,说那今天晚上坐画舫的时候我给你问问吧。
这倒不是因为她偏着江易这个兄长,她会答应,更重要的一个原因是,她知道林诗音前几年忧思过重郁结于心。
一个情绪状态始终没缓过来的人,能有点特别需要其亲自去做的事,其实也是一件好事。
这就好像小时候江易总嫌弃恶人谷的日子无趣,而她和原随云沉迷练武养猫,对此毫无所觉不说,甚至还反过来认为日子非常充实。
而林诗音
江容觉得她的心病起码有大半来自她和李寻欢截然相反的生活态度。
李寻欢像关外无拘无束的风,像兴之所至便毫不犹豫饮下喉的酒,也像雪山之下一路向海从不回头的江水。
他的性格决定了他不是一个会长久安定在一处的人,否则他当年也就不会考取了功名又全不在乎了。
他当然是爱林诗音的,否则他不会为她长留李园,不在江湖中走动。
可就算是这样,林诗音依旧没有如他所愿开心起来。
因为她知道,对李寻欢来说,这选择纵然心甘情愿,也并不合适他。
因此,自认识了林诗音后,江容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带其出一次门。
她希望林诗音能够多关注些别的东西,这世上值得人欢喜的事物那么多,何必非要勉强自己想那些不高兴的事呢
江容答应了江易,又不自觉叹了一声。
原随云听她叹气,颇有些在意“容容怎么了”
“没什么。”她迅速换了话题,转向江易,问“对了,画舫你租好了吧”
“放心放心,早就租好了。”江易拍着胸脯冲她保证,不过保证完又皱了皱眉道“就是没租到我最开始看中的那条。”
“咦为什么”江容觉得,在这种等于给她花钱的时候,他应该不会在意价格才是。
“去晚了呗。”他说,“最漂亮的两条都在我之前租出去了,我也不好为难人家。”
见他沮丧,江容忙安慰了一句这种事没办法。
原随云也点头赞同“何况今年乞巧,还有京城第一花魁在河上献舞,一舫难求并不为过。”
被他俩这么安抚了一通,江易的好心情又回来了。
记挂着之后还要请林诗音帮忙,他立刻把精神用在了今晚要好好招待诗音姑娘这件事上,缠着江容问了不少林诗音在吃食上的喜好,说要好好准备一番。
江容也希望林诗音能高兴,自然一一答了。
等一切准备得差不多,差不多也到了该出门的时辰。
怕汴河附近人太多,江容给林诗音送信的时候,约的是先在西十字街街口见面。
是以江易和原随云还在准备,她就先攥着手帕跑出了门。
她跑到街口时,李园的马车刚好赶到。
车夫认识她,见到她立刻稳稳地停了车,向她打招呼“容姑娘。”
话音刚落,坐在车里的林诗音也开了车门。
江容见状,立刻扬起手里的帕子挥了挥,笑得分外灿烂“诗音姐姐”
之后林诗音下了车,两人站在街口等了一小会儿,江易和原随云的马车就驶出来了。
林诗音虽是第一次见到他俩,但只凭眉眼,就看出了哪个是她的兄长,哪个是同她一起长大的原少庄主。
她分别与他们打过招呼。
江易十分惊奇“诗音姑娘真是好眼力啊。”
林诗音正欲谦虚,江容就先来了一句那是当然,弄得她一时有些无措。
好在没过多久,他们就行到了汴河畔,可以准备登画舫了。
江易租的画舫停在金梁桥右侧,需走到桥下再上船。
然而七夕之夜,城中车水马龙,不论桥上桥下,都是行人,到处都挤得慌,加上昨夜下过一场雨,桥下正泥泞,走起来难免不方便。
江容只扫了一眼就放弃了这个选择,她偏头跟林诗音商量“诗音姐姐,我直接用轻功抱你过去吧”
林诗音咬了咬唇,笑得很温柔“麻烦容妹了。”
凭江容的轻功,带一个人一起,不算什么难事。
而林诗音也早有经验,全程十分配合,既放松了身体也没有乱动。
两道倩影就这么凌空跃起,越过人群,稳稳地落到了金梁桥右侧那艘画舫上。
一时间,桥上桥下无数百姓,都把目光投了过来,人群中甚至还有惊呼出声,赞叹出声的。
脚尖踩到实处的那一瞬,江容没急着松手,而是先确认了一下她们脚下的画舫没有晃。
等她松手的时候,她听到斜后方传来一阵鼓掌声。
江容“”谁这么闲
这样想着,她干脆探出头朝声音来源处望了过去。
映入眼帘的亦是一条画舫,只不过比他们脚下这一条要大上一半,装修上也更精致华丽些。
但这不是重点,重点是这条画舫上,坐了三个人,其中有两个她都认识。
一个是李寻欢,另一个是白天羽。
而方才鼓掌的,自然就是白天羽。
这货现在还维持着拍手合掌的姿势呢。
江容无语了,怎么这都能碰上啊
白天羽却很是高兴,冲她笑得再灿烂不过,道“我听李探花说,江谷主约了林姑娘一道游河看景,还想着会不会恰好碰上,结果真碰上了。”
“可见我与江谷主还是有缘啊。”他继续,“每次来这儿都能碰上。”
江容有缘你个大头鬼。
在她无语的时候,江易和原随云也上了船。
原随云见到白天羽,眼神也微微一变。但面对曾经在恶人谷相处过几个月的李寻欢,他还是主动开口打了个招呼“久见了,李探花。”
对李寻欢来说,他亦是救命恩人之一。
于是下一刻,李寻欢就起身拱手道“原来原少庄主也来了京城。”
“当日在昆仑山,多亏原少庄主与容姑娘一道出手相助。”李寻欢道,“此回京城再回,还望原少庄主给我个机会,让我好好酬谢一番。”
原随云不喜欢白天羽,但对李寻欢还是没什么恶感的。
加上他知道江容和林诗音关系有多好,面对李寻欢的示好,他当然不会拒绝。
两条画舫差不多是并行,倒正好方便了他们交谈。
江容原本因为白天羽在那边而懒得开口,但听了片刻后,听到李寻欢向江易和原随云介绍他们船上第三个人是白天羽的结义兄弟,叫马空群的时候,还是顿住了手上倒酒的动作。
因为她记得自己穿越之前看过的书里写过,马空群就是后来和白天羽的情人一起设局杀了白天羽的人。
再看白天羽,听李寻欢向他们介绍完自己的义弟,笑得跟个傻子似的,一把拍在马空群肩膀上,道“我和空群何止是结义兄弟,我们一道长大,一道闯荡江湖,关系简直比亲兄弟还亲。”
江容“”
你怕不是个傻子吧。
可惜没人能接收到她此刻的内心活动,边上的江易更是听得感触大发,抬起酒杯道“我懂我懂,我和随云也是”
江容再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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