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哪怕一次,爷做这些的时候,有为妻儿们想过吗”
我紧紧攥着衣襟,微微喘气。文馆不抵暖阁,屋子里头和外头没有太大的分别,这样冷的天气,简直连喉咙都快冻僵了,可额上却在不停地冒冷汗。
褚英眉梢微动,却仍旧神色如常地喝茶,“要成大事,总要自私一回。”
也是,褚英从来就不是顾家之人。反倒是我像个无头苍蝇一般,乱找突破口。这样劝下去,总归是没有用的,反而是在耽误了时间。建州大军不出三个时辰,就要抵达赫图阿拉了在这之前,一定要找到他的死穴才行哈赤的死穴是东哥,代善的死穴是孙带那褚英的死穴呢为何我偏偏和他相识这么久,却不知道他的死穴
本就快心灰意冷,不经意间,却瞟见他腰间那一抹青黑的玉色。
他竟是带着这串玉坠来见我女真人本就没有随身佩玉的习惯,尤为像是这种男子佩戴的腰饰玉坠。他曾说这是他的护身符,那么今日,这串玉坠,也一如既往地保佑他吗
我又微微开了一丝窗,雪势倒是相比之前小了一些,远处闪烁着星星点点的红色。我凝神又细瞧了许久,待我看得分明,心脏竟狂跳了起来。
褚英的死穴我终于知道了
我极力克制着自己急促的心跳,嚯地关上窗,深吸一口气,双手撑在桌子上,厉声道“开城门吧你别无选择了”
这一声厉喝,差点没让我呛过气去,话音一落,便开始猛地咳嗽起来。
他面无表情地想我投来目光,那一身暗紫色的锦缎袍子上绣着蛟龙金边,衬着上好貂皮麾袍,格外让人有距离感。
“褚英,你记得去沈阳时对我说过的话吗你说我定是不会懂,你们女真人为何要起兵,女真族人并非不想安居度日,过那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日子。是汉人逼你们的。”
他瞳孔颜色渐深,令人眩惑。
“你不想族人被唾弃、鄙夷,所以你们才起兵,才在辽东烧杀掠夺建州纵横辽东几十年,近年来明朝却未出一兵一卒,反而退避宽甸六堡,汉人惧怕的难道是这小小的建州卫他们怕的,是你们爱新觉罗家人,兄弟阋于墙,却能外御其辱。如今,你要平地起孤丁,这也是汉人逼你的吗”
“我知道以你的性子,是听不进去的,但今个儿这话我还是要说,”我展臂去拥他,心绪起伏,呐呐道“你说,这天下从来就不是汉人的。眼下乌拉虽已濒灭,可你别忘了,汉人还挟着叶赫为北关,要问鼎中原,绝非易事。同室操戈,对建州来说,是灭顶之灾汉武帝刘彻皇太子巫蛊祸起,致使父子反目,政变失败后母子俱亡。历史上这样的教训,不胜枚举。一着不慎,便是满盘皆输。这个储君早就是你的了,也许不用等汗王“百年之后”,怕是用不着几年,汗王就会将这汗位禅让给你了。你大可不必急于这一时。”
他眉心紧拧,眼中闪过一丝冷然“你所言句句在理。只可惜你不是我。纵使结局已定,我也一样不会开城门。”
“你会的。”我胸有成竹地一笑,“因为你必输无疑了。不是你已经输了”
他瞬间颜容错愕,抬头对上我的目光,惊讶不已道“你如何知道的”
“文馆的文庙连着昭忠祠,昭忠祠后头便是北大门,我的屋子坐向朝北,视野好的话,正好能瞧见北大门的城楼。你刚来时,因为下雪的缘故,外头白茫茫的一片,根本看不见北城楼的情况但其实,并不是全都看不见,”我嘴角弯起一抹淡笑,“以我对你的了解,若真要举事,是绝对不会让他旗的人来执勤的。原先我之所以看不见北城楼的情况,是因为城楼上皆是你的正白旗的士兵,旗色太过相近,容易造成盲点,而现在”
我一把推开窗户,北风席卷着雪花在空中起舞。他半眯着眼睛,半边脸颊隐藏在了随风摇曳的貂毛中。
“在白雪中,难以辨认出正白旗,而正红旗的旗色却是格外起眼。褚英,城楼上已换了旗色了,”我微微动容,心底涌起一股同情,恳切道“现在收手还来得及”
褚英自嘲地冷笑一声,将茶盏摔在了地上,颓然叹息。
“代善到最后,竟是他”
“二贝勒无非是想明哲保身罢了。”
此时此刻,我竟有几分感激代善,感激他没有一同跳下了这个火炕,而是选择了最明智的方法,在最后一刻变卦,既保全了自己,又给褚英留了一条后路。
褚英扯着沙哑的嗓子喃喃道“他到底是不敢争。这样的性子,日后如何能和五弟八弟他们斗”
“还是先担心你自己吧,时辰不多了。现在把城门的卫兵都撤回来,还来得及没有人会知道今天发生了什么,神不知鬼不觉的”
这种时候,他居然先想到的是代善。他的死穴,不是别的,便是他所珍惜的这个弟弟啊
“代善既然已经有了抉择,那么接下来的事情,他也会收尾干净的。”
“你在为他着想,他亦是在为你着想。你们两个”
偏偏他们是建州的大贝勒、二贝勒,一山容不得二虎,哈赤无论是欣赏他们之中的哪一个,都等于在把另一个逼上绝路。就算是他们二人心中不曾想要争夺,但他们身后的势力又岂会轻易放弃呢尤其是在女真部落,外戚建立起来很大的权利网络。褚英娶了常书之女郭络罗氏、额尔吉图之女富察氏,代善则有一位叶赫那拉的福晋,和已灭的哈达部孟格布禄贝勒之女他们二人,无论是从勋功还是外戚势力上来看,皆是不分上下的。
“二弟他自小性子孤僻乖张,便是心里有事情,也从不与别人说。十六岁的时候,我们两个第一次作为将领跟随阿玛征战。那时候他连马都还骑不稳,但还是硬着头皮要跟去代善他,今日所作所为是正确的,我不该拖他下水。”
从他最后的那句话里,我嗅出了危险的味道
难道,这次罢休了,他还想着谋划第二次
正在我毛骨悚然间,褚英一偏头,贴在我耳侧低语,“你觉得我输了吗”
“这话什么意思”
“我为何要赌这一局”他眉宇微舒,诡笑一声,“你忘了我稀罕的,从来都不是那个位置。”
代善的临时倒戈,总归是制止了这一场狂风暴雨。
然而月晕而风,础润而雨。世上没有密不透风的墙,关于汗王出征期间城中的传闻从未停止过,带着将士凯旋而归的哈赤对此也起了不小的疑心。
第二日早朝,褚英便以身体抱恙为由缺席,哈赤未置一词,只按照惯例犒赏将士,并细数了布占泰的罪状,并命令三军只稍作整顿,一旦布占泰有所动作,立马亲自率兵征讨。这一次,布占泰是真的激怒了哈赤。乌拉,大约气数已尽。
建州会统一女真,是历史的必然,我心中知晓,一切,都只是时间的问题
而后,哈赤知晓征战期间大妃诞下十四子,自然是喜上眉梢。虽说大妃原也是乌拉的格格,但丝毫不影响哈赤中年得子的喜悦。欣喜之下,哈赤当即给这个小十四阿哥赐名。
在做着汗王实录的我,听到哈赤赐名时,竟是手一抖,一滴浓墨就这么玷污了整张纸。
这个十四阿哥,被赐名为爱新觉罗多尔衮。
原来多尔衮,竟是大妃阿巴亥的儿子,我心中除了叹息还是叹息似乎命运早已奠定了他日和与皇太极势不两立的基础。
朱由检、多尔衮这些明清交替时的风云人物相继出世,而且就这么真实地在我的身边,目睹着他们一日一日长大,看着他们攒写着历史的篇章
我在文馆上侯了好几日,皇太极都未曾来过。常言道,山不过来,我就过去。于是也顾不上什么礼数问题,便径自去了八爷府上找他。府上的包衣奴才皆推脱说八爷有公务在身,不便见客。总归我也算是这八爷府上的常客了,这些小厮们也不敢怠慢我,好吃好喝地侍奉着,可等到最后,还是吃了闭门羹。
他不想见我,不愿见我。可我却是迫切地想要见他。
于是我干脆住回了东阁,反正是非要见到他不可,天天两边儿跑,加上这天寒地冻的,倒不如住在八爷府上来的自在。现在褚英的事情暂且平息,有的是时间和精力来跟他卯,我倒是要瞧瞧他能躲着多久不见我。我好歹也是对夫妻之道有经验的人,冷战是婚姻的隐形杀手,我一定要跟他好好沟通,才是解决之道。
豪格这孩子也不算太没良心,每每瞧见我都会热切地拉着我,一声一声地喊我“姑姑”。
也不知他是怎么的,从会说话起,一见我就喊我“姑姑”,我纠正了几次这个完全不合辙的称呼,他怔是要喊“姑姑”,怎么改也改不过来。于是后来叫着叫着,我也就听惯了。
府上的二阿哥洛格体弱多病,听闻前些日子又大病了一场,塔尔玛整日都守在二阿哥哪儿,也没那么多精力来管豪格,于是托我代劳。呆在府上不做事也闲得慌,于是我就当了一回这孩子的保姆,打算借此制造机会见皇太极一面。
再怎么不济,当爸爸的也不至于不见孩子吧果然,不出几日,这招就奏效了。
那日刚过晌午,正巧哄着豪格睡下,门外的丫鬟也没有通禀一声,他便推门而入。想他本是打算来瞧豪格的,大约没料到我会守在豪格屋子里,脸上神情一凛,张口欲言。我连忙朝他做个“嘘”的口型,示意他别出声。
冬日里午睡,最忌着凉,所以我小心翼翼地给豪格掖好被子,放下床幔,才蹑着步子退了出来。
他轻咳一声,冷言冷语道“何故在此”
我盯他半响,许久未见,居然是这么一句开场白,当真是把我气得够呛。不过他生闷气的模样,倒真有几分可爱,想到此处,不由得噗哧一笑。
“让我瞧瞧,我们八爷有没有缺胳膊少腿”
我完全摆出哄小孩儿的口气来,装模作样地在他身上动手动脚,检查他有没有受伤。
“咳放肆。”他有些莫名,低声喝斥道。
既然卖萌也没有用,那我只好不跟他绕弯弯儿,直接开门见山道“为什么不见我”
“今日这不是见了”
我绕起双臂,口干舌燥,“你在气什么”
“我不是在生气,我只是给你机会,让你选择,”他叹一口气,“你不能一直在我和大哥之间徘徊不定。”
“我只是不想你们任何一方出事”
他讪笑一声,“筝筝,他这样做,是逼得大家跟他翻脸。总有那么一日的现在你若不能考虑清楚,只怕到时你亦会怪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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