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天启六年,金天命十一年,正月十四日,努\尔哈赤在盛京誓师十三万大军,发兵征明。大军十四日出盛京城,十七日西度辽河,直逼宁远。
大军在宁远城外十数里处扎营修整数日,期间努\尔哈赤多次派遣被掳汉人入城劝降,皆被严辞拒绝。
二十三日,大军进抵宁远,离城五里横截山海大道,安营布阵,切断宁远与关内的所有联系,并在城北扎设大营。
这刚刚驻扎下来不久,突然几声轰隆作响,顷刻间,一连数十个硕大火球便在城北大营里炸了开来,爆炸声震耳欲聋,金兵始料不及,一下了乱了阵脚。被火炮炸伤者十有三四,伤亡甚重,就连平地也给炸出了几个黑漆漆的大窟窿。努\尔哈赤被这“红夷大炮”打了个措手不及,只好被迫将大营西迁。
目睹过这火炮杀人威力之大,一时间,金兵内部亦是对这西洋大炮闻风丧胆。原本誓师时的豪言壮语,变成了谈“炮”色变,更要命的是,对这先进的西洋火炮,十三万大军更是无一人能有计策相应对。
海兰珠被武纳格安插在了军医的队伍里,所幸在后营,并未遭到炮火的牵连。然而仗未开打,就有络绎不绝地伤兵送到了后营来,被那炮弹生生炸断了胳膊的比比皆是。
军医忙得昏头转向,然而她却知道,这些伤员,即便是拣了一条命,回去后也是命不久矣。这红夷大炮的弹丸里头,除了火药外,还有石、铁、铅等混合填充物,沾染到伤口上,后续感染的风险非常高,尤其是铅。一旦诱发铅中毒,便是全身性的,整个身体机能乃至所有器官都会有并发症,急性铅中毒的情况则更加糟糕。在这个时代,无法静脉注射,无法配置解毒剂,便是无能为力。或许医术高超有如王化贞这样的奇人,能有些奇门偏方。然而铅中毒却不似破伤风,其潜伏期之长久,难以预算。尤其是铅毒潜伏与皮肤骨骼上,更是会侵入血循环,造成极大的生命危险。
她知道这场战争的结局,也知道明天,兵临城下,攻城战后,死伤者会更加多,届时的宁远城下,只怕会是遍地尸骸。
努\尔哈赤这样的人物,有着堪比成吉思汗的军事才能,区区宁远卫,只是他远征讨伐生涯中的渺渺一卫,却会是永远地将他拦在了山海关外的一卫。遗恨宁远,是他一生戎马的最后篇章。
入夜时分,四下静籁,海兰珠奔走了一整日,终于能坐在营地外的火堆旁好好歇一歇。其他的额么其都早早地休息了,她却想出来看看这宁远城外的夜幕。因为她知晓,或许此时此刻,不远处的正白旗营地,他也在做着同样的事情。
伤员的大营里徘徊着一个黑色的人影,她看得有些不真切,却隐约觉得有些异常。便躲在了营帐后头借着火光凝神打量,细细观望。这伤员大营里都是今日为炮火所伤的士兵,不是缺胳膊断腿,就是被严重烧伤,根本连站都站不起来,怎会出现这样一个身手敏捷的人呢
或许是直觉,令她不敢贸然跟上去,于是她悄悄去了武纳格的营帐,拉他一同前去查探。
此人行动自如,却混在伤员里头,分明是想逃过八旗的哨岗。他们二人跟着他行了半里路,果然不出所料,他是准备往宁远城去的。
“是细作”武纳格肯定道,“我去把他抓回来”
他二话不说,便抽刀出鞘,狂追了上去。那人并未留心到有人跟着他,毫无防备,便被武纳格一下摔在地上给制服了武纳格的刀死死地架在那人脖子上,她也连忙追上去,想到皇太极正在追查细作一事,这可是送上门的好线索,朝武纳格喊道“别杀了他四贝勒说要捉活的”
可待她走近了,借着月光看见那人的脸时,却是大吃一惊。
居然是李延庚
“说你深夜溜出营地,鬼鬼祟祟,想做什么”武纳格厉声质问道。
“我乃正蓝旗复卫李参将,你又是何人”李延庚不卑不亢道。
“你说你是李参将,我也没见过,信你的鬼话就怪了”武纳格把他挟制在地,脚踩在他胸口,又把刀逼进了几分,“你连夜逃往宁远城,只怕是去给那袁崇焕通风报信的还不从实招来”
海兰珠盯着李延庚的脸,五味陈杂。十年过去了,他真的还在坚持不懈他那光复大明的决心。复州叛逃败露,可是血淋淋的教训,他难道还不明白吗
“你若不信,见了我的腰牌,不就明白了我连夜去宁远,是为了连夜趁其人不备,去一探究竟那西洋火器的原理,好加以破坏。”
武纳格还是不信,去摸他的腰牌。
“他的确是正蓝旗的参将,”她凑到武纳格耳边道,“是李额驸的长子。”
武纳格狐疑地看了一眼腰牌,确是无误,却仍是不肯松刀。
“你说你是去查探火器的,我怎知你有没有撒谎”
“我一介参将,吃着金国的俸禄,家父又是堂堂额驸,难不成会为虎作伥,去做明人的细作不成我李延庚还没有这么忘恩负义。”李延庚挣扎道,“这是个误会,你先放我起来。”
“你有话,就去汗王那里说去吧无论是不是冤枉你了,你行踪可疑,我都得把你交给汗王处置。”武纳格单手将他抓了起来,五花大绑一顿后,便往营地拖去。
李延庚一路被拖着走,却回头突然用汉话对她说道“你让他放了我不然去到汗王那里,我就把你的身份抖露出来你也活不过今晚”
海兰珠骤然惊呼“你说什么”
只见李延庚邪肆地瞅着她,“四年前,广宁城是因你而遭的殃。你以为那张画像是谁画的是我当年熊大人得到的消息,也是我告诉祖大寿的”
她惊诧不已,“你给我说清楚”
“随征广宁的时候,我也在。你以为,那孙得功为何巴巴候了三日,汗王才肯入城”
李延庚用悲悯得目光看着她,冷笑道“因为汗王从一开始,就没想让你活着离开广宁”
海兰珠步子一乏,疑惑、不解、遗恨一并涌上心头。
“武纳格,等一等”
“这人狡猾得狠,你别听他胡搅蛮缠”
李延庚手握她的命脉,难免有几分自信,煽风点火道“帮我解围,让他放了我,否则咱们两个就一起死大不了,临死我也拉个垫背的。”
她双手紧握成拳,咬牙切齿,却也奈何不了他半分。告发她的事情,李延庚绝对做得出来。况且他方才所言,并非是情急之下才胡诌的,倒也经得起推敲。
“武纳格,放了他”
武纳格大惊“你疯了不成他可是细作”
“是不是细作,还未能定论。有些事情我必须求证清楚,你放心,待我问清后,自然会亲自带他去四贝勒那里交代。”
“这不是胡闹吗”武纳格又急又怒,喘着粗气一喝“我只有一个脑袋”
她见好说不奏效,只有当机立断,将随身的佩刀架在脖子上威胁他道“放了他”
出此下策,只因她又何尝不是只有一个脑袋再落到努\尔哈赤手上,后果难以想象。
“我他娘的就不该带你来宁远”
武纳格怒不可遏,忿忿地骂了一句,将大刀一甩,便扬长而去。
李延庚冷笑了一声,仿佛是意料之中。
海兰珠丝毫未敢松懈,将刀原封不到地搁在李延庚脖子上,一如他当年再抚顺城楼上所做。
若是十年前的李延庚,她还能当作只是个满腔热血报国的青涩少年。而今,他在金国爬摸滚打多年,这次给宁远报信,所幸是被抓住了,过去的十年,除了广宁、除了复州,恐怕他已不知挖空心思,传了多少谍信给明朝了。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现在他眼神里头的狡诈阴险,已不再能跟十年前相比拟了。
她镇静下来,重新理清思绪,正色问“我再问你一遍。你方才所言,可都是真话”
李延庚倒是回答的不假思索,“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你若真的不信,干脆就待我去汗王那里,问个清楚罢了。”
“那祖大寿又是怎么一回事”
“你以为,我会蠢到只跟王化贞一个人报信联络吗当时正值经抚不和,谁人能掌大权也是未知数,自然要留有后手。只是我万万没想到,王化贞那个迂腐书生,居然心软留了你一命,让你多活了几个月。事到如今,我就不妨告诉你,今晚我要去宁远所见之人,也正是祖参将。”
李延庚啧声言“汗王的心思,父亲和我,都知道得清清楚楚。从你离开辽阳那一刻起,就是已死之人了。”
她握着刀的手一抖,难以置信地呓语着“为何非要置我于死地。”
为什么要给了她希望,又令她绝望她还满心欢喜的以为,事成之后,真的能回辽阳安养。却未曾想过,从一开始,她的结局便已注定了。一切不过是顺水推舟,请君入瓮罢了。
“汗王知道四贝勒重情,多半是料想到,有你在,只会耽误了他罢。汗王年到垂暮,这身后事自然要早早准备。前后吕后为鉴,一个得到王的独宠的女人,未来会折腾出什么事情,谁人知道他好不容易打下的江山,可容不得半点差池。弃卒保车,已是必然。也就是你愚钝,才会想相信,出卖了广宁,就能换来你一个人的幸福。”
呵真是个讽刺呐。
原来,送她回广宁,看似是将计就计,带功赎罪,实际上却是一出借刀杀人。所谓空城计,也不过是拿来掩饰的说辞吧。当日她若真的死在了努\尔哈赤手上,只怕皇太极也会因此心生忌恨。他一手培养、磨砺出来的好儿子,这个完美的继承人,不能因为她而毁于一旦。
而她却傻傻的信了若不是为了能回辽阳和他团聚,她又怎会有那个胆子,出卖了整个广宁
原来如此她怅然长叹,兜兜转转,命运啊居然是如此。
这个真相,未免太过残酷。她真希望她今晚没有追过来,也不曾听到过这番话。
“真是没想到,你会一眼就认出我来。”她悲哀却也自嘲地念道。
“我是认出了你手上的戒指。何况人的容貌可以变,但动作、神态和说话的语气,都是与生俱来的东西。我们在抚顺也算朝夕相处了三年,我的人生会变成今天这幅模样,都是拜你所赐。就算化成灰,我也不会忘记。”
仇恨可真是个好东西啊。看来,恨有时真要比爱来得要愈久弥新。
她呜咽一声“是啊,说到底你还是恨我的我现在帮你解了围,转过头你就会反咬一口,去告发我的身份吧”
“告发你再过些时日,四贝勒继了位,以他的手段,只怕会把我给碎尸万段,还牵连整个家门。哼,我还想多活几日你该庆幸,老天让你命不该绝。”
李延庚自己解开了麻绳,活动了一下筋骨,轻蔑道“就算今日你替我解围,也别指望我会感激你。你我从来就不是朋友,汉是汉、胡是胡,蛮夷之人妄图侵占我泱泱大明,等着吧天道轮回,你们今日做得那些,日后都会有报应的
她摇头轻叹了一声,“李延庚,我真希望你能活着。活着看见这大明一步步走向毁灭,这才是你的报应。”
“我李延庚走到今天,还怕什么报应吗哪怕你今日不救我,了不起就是死在宁远罢了。能为国捐躯,也算是不负大明厚养,不妄活一遭。”
李延庚望着不远处带着火把和那簇拥而上的一群人,低哼了一句“该你好好表现了。”
海兰珠闻言望去,怎想武纳格竟是风风火火地将皇太极给带来了。
“此事攸关甚广,我担待不起,只能请四贝勒来裁断。”
皇太极扫了她一眼,目光里带着恼怒,“该说的,武纳格都跟我说了。”又转身居高临下地质问李延庚道“李参将,你且与我好好说来,为何要鬼鬼祟祟溜出大营”
李延庚识趣地扑通在地,诚惶诚恐道“小人懂些器械,一心想立功,便想着趁夜黑溜去北城墙,查探那西洋火器的构造。小人绝无二心,还望四贝勒明察”
“你孤身一人,也不带随从,说是去查探情报,要我如何信服”
李延庚未有辩词,似是正在等她出声。
海兰珠闭目,不敢与他直视,垂首言道“我敢以性命担保,李参将并非细作。今晚之事,纯属误会是我误报了军情,还望四贝勒从轻发落。”
“性命”皇太极站到她跟前来,阴骘道“你以为你有几条命”
她战战兢兢地死咬下唇,无法回答。只听着他语气那彻骨的寒意,对上他变化莫测的眼眸,心渐渐沉了下去。
“武纳格,你先把李参将捉回去,严加拷问”
武纳格领了命,将李延庚给带走了。
“恳请四贝勒放过李参将,他真的没有通敌。”
她满心羞愧,颤抖着在他面前跪下。
“我求你放过他只有这样,我才能留下来啊”
皇太极压着怒火,心寒道“从前你做什么,我都原谅你了。可这是通敌人赃俱获一次又一次,你到底是有意为之,还是受了胁迫。如今你的话,我也不敢再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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