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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0 丁丑下城三
    乔桐岛上本因是流放之地而人烟稀少, 此刻却因战乱, 有不少百姓来此处避难。

    冷僧机领路至一间古朴的民户, 屏风半掩,发髻灰白的光海君盘腿席地, 似是在里头念经打坐,他的身边还跪着两个亲卫死侍。

    早闻李倧反正后, 光海君被废流放, 不仅丧妻绝嗣, 更是瞎了双目, 老病缠身。十数年来, 若非明朝时时存问, 他也不见得有命活到今日。

    冷僧机上前与那两个亲卫交谈了片刻, 转递而来一只木盒。海兰珠打开一看,盒中整齐密布着几株已脱水风干过的雪莲。

    多尔衮问“可是天山雪莲无误”

    海兰珠捻起花苞反复确认过后,点头道“确是。”

    得到她的回答后,多尔衮倒也满意, 对冷僧机道“替我转告光海君, 只要我多尔衮还活着, 他要我作保之人就无性命之虞。去济州岛的船,也会一路畅通无阻的。”

    冷僧机奉命传话, 屋内的李珲听过此言, 一言不发地挥笔在纸上写下六个汉字,转由亲卫之手交给多尔衮。随后便拉上了屋门,谢绝来客。

    多尔衮不识汉字, 握着那卷轴看了看,转问海兰珠道“这六个字何意”

    海兰珠看着那龙飞凤舞的六个大字,几乎不敢置信此乃出自眼盲人之手。

    “这六个字写国可亡,不可辱。”

    海兰珠递回那卷轴,“光海君是在奉劝王爷,见好就收。”

    她原以为多尔衮听了次话会恼羞成怒,却怎想他点了点头,若有所思道“光海君是有大智之人,看来他已经猜到了,此战朝鲜一定会败。”

    海兰珠拿到了日思夜想的雪莲,继而问道“你是为了天山雪莲,才放过的他”

    “我根本不在乎光海君的死活,是朝鲜人自己起了内讧,没有下手。我不过是坐收渔翁之利罢了。至于这天山雪莲”

    说到此处,多尔衮突然有些不自在。

    “嗯”海兰珠仍在等他的回答。

    多尔衮将目光移向别处,喃喃道“我本想到南汉山再向皇上邀功的,谁知你却留在了汉阳”

    她若是不在,他寻这雪莲还有什么意义

    多尔衮以为,他言已至此,想必她该是明白他的苦心了才是。谁知海兰珠浑然不得他话中真意,只盯着那木盒道“王爷既替我寻得了雪莲,我也不是吝啬之人,不妨直说这雪莲的价码是什么”

    看来他大费周章的借花献佛,还不比跟皇上邀功划算。

    想到这里,多尔衮一时憋屈得无话可说。

    海兰珠见他一声不吭,快步就往船坞走去,遂也没有深想地跟了上去。

    的确,无论如何她都拿到了雪莲,多尔衮并没有诓她。可她左思右想,也不知道多尔衮这样做的意义是什么。

    其一,她不信朝鲜人会轻易的放过光海君;其二,她也不信这是一场纯粹的顺水人情。

    “我一直有个问题,百思不得其解。”

    登船前,多尔衮突然停步站定在她面前,闷声道“论资历,当属礼亲王和饶余贝勒为先;论势力,郑亲王和成亲王都不可小觑;论行事做派,武英郡王最是烈性,豫亲王最是放浪形骸。朝中文武百官,可你偏偏把我一人当贼防,到底是为何”

    海兰珠一愣,还未想好答案,多尔衮又自说自话道“今日在乔桐岛,正如当日在大佛寺。”

    “这两者有什么联系”她听得一头雾水。

    “罢了,你也不必答我了。”

    多尔衮心生懊恼,明明就要听到她的答案了,他却发觉,其实自己根本不在乎这个答案。

    他在乎的,不过是如何才能让她放下对自己的戒备,博得她的欢心罢了。

    冷僧机在船上招呼道“王爷,看这天色多半是要变天了,这海可是说变脸就变脸的,咱们还是赶紧回汉阳得好”

    海兰珠忘了一眼渐渐压来的乌云,不敢耽搁,快步登了船。

    因为心中急于要将寻到了雪莲的喜悦带给皇太极,以至于行船的一路都甚是无心风景。

    冷僧机倒没有夸大其词,他们的船方离岸,海面上便狂风大作,闷雷作响,不一会儿就刮起雨来,寒冬的雨里夹带着冰片子,每个浪花都有要将船给掀翻的气势。

    这晕船的毛病,去双岛时她就落下了,这会儿的风浪更是快要了她的半条命。

    海兰珠一手紧紧抓着船沿,一手将木盒藏在怀中,以防被水浸湿。

    正所谓天有不测风云,任由旦夕福祸。外头是狂风暴雨,船舱中的海兰珠拉开帷帘,隐约看见对岸有两艘船正在缓缓靠近。

    还未定睛看清那船上的旗帜,掌舵船夫便在外头用朝鲜语大喊了一句,冷僧机惊慌失措道“王爷,是朝鲜人追来了估摸着是来截船的”

    多尔衮脸色一凛,一跃而出,“何人敢截我的船”

    冷僧机站在甲板上远眺了一眼,“是京畿水使的船,来人起码有二十个”

    这边的海兰珠强忍着胃中翻涌而上的恶心,推测道“江华岛已失,李倧被困南汉山,朝鲜水师不会轻举妄动”

    多尔衮见她脸色苍白如纸,额上不知何时起已布满了汗珠,即便虚弱如此,她仍是紧紧握着那木盒不放。

    “除非是因为光海君”

    “不要再说了”多尔衮从她手中夺下那木盒,将她打横放到在船舱的地榻上,“管他来人是谁,我都一定平安带你回汉阳”

    “王爷一定要把它带回去”她指着木盒,气若游丝地嘱托道。

    “该死”

    这种时候,她竟还在乎这什么狗屁雪莲多一些多尔衮扬手就将那木盒一扔,愠怒道“我要带你回去其他人的死活,我不在乎”

    “多尔衮”

    她惊骇不已,多尔衮却俯下身在她额上落下一吻,“我说到做到”

    一阵又一阵的晕眩感袭来,海兰珠这会儿是彻底失去了辩驳的气力,只见多尔衮抽出腰间的佩刀,将船上仅有的两个护卫唤来,“上弓无论是谁,敢拦本王的路,格杀勿论”

    又一个大浪袭来,几度陷入昏迷的海兰珠醒过神来,船舱外头仍是不绝于耳的刀剑噌呲声,而她的世界只剩下一片混沌。

    没有雪莲,她的叶布舒就会永远失去双腿

    回不去汉阳,她就再也见不到皇太极了

    她扒着窗沿干呕着,却什么也吐不出来,下腹一阵痉挛又生生将她给痛昏了过去。行医多年的她意识到,此番身体的异样绝非只是晕船所致。

    不知过了多久,雨停了,浪也停了,仿佛刚才的一切不过是一场噩梦。

    一位护卫将她从地上搀扶了起来,目光所及处,一个头戴红蓝带战笠的朝鲜人跪在地上,身后多尔衮幽邃的双眸中透着瘆人的杀意。

    挥刀下去,鲜血瞬间溅满了帷幔。

    海兰珠再度睁开双眼时,多尔衮已气喘吁吁地回到她身边,身上散发着令人作呕的血腥味。

    她不知道这场厮杀持续了多久,她甚至不关心他是不是负了伤,只是执着道“我的雪莲”

    他上一秒还是凶神睥睨的狼,这一秒却是眼梢带笑,笑得她直发憷。多尔衮拍了拍胸脯前藏着的木盒,“你放心,丢不了。”

    听到这个答案,她才放下了悬下的心,意识又开始渐渐模糊。

    多尔衮赶紧掐上她的人中,身上的血污之气冲入她的口鼻,呛得她愈发恶心。

    “你要敢再昏过去,我保证让四阿哥一辈子都下不了床”

    不知为何,他竟然生出了从未有过的惶恐,生怕她会一睡不醒,不惜恶狠狠地吓唬她道“你知道我做得出来”

    海兰珠被他恼得一口气险些又背过去,若她这会儿有力气,一定先给他一个耳光泄愤

    她愤懑道“你无耻”

    “你知道就好”多尔衮往她的嘴里塞了一片参片,“性命攸关,在你眼里,堂堂王爷的命难道不比四阿哥的腿重要”

    没想到这片人参倒还真是救命药,海兰珠冷哼了一声,有气无力道“王爷平日看着和善,其实是笑里藏刀区区几个朝鲜人,我根本就不担心”

    “我可以把这当做是褒奖吗”

    多尔衮用衣袍将佩刀上的血迹给拭了干净,收刀入鞘。

    “正因如此,我才独独提防你”

    此时,船已近岸。

    码头上是整齐列队的正白旗士卒,正随时待发前往南汉山。

    多尔衮将已神志不清的海兰珠横抱而起,口中念道“你口口声声说是为寻药而来,然而怕是想替皇上来监视我的皇上若知道你有这份苦心,该是会感动吧”

    “那你又打算到南汉山如何跟皇上交代”

    还没等到多尔衮的回答,她的视野里只剩下一片氤氲。

    庚午,南汉山清兵大营,皇太极坐镇军中,质问多铎道“昨日朕已闻江华岛陷,为何睿亲王还未到南汉山”

    “启禀皇上,睿亲王此行所偕乃朝鲜王亲,李倧之妻子,估摸是怠慢不得,才会拖了行军的进度。”

    “可就算过汉阳修整,满打满算今日也该到了,”豪格分析道“除非睿亲王在路上遇到了什么阻挠。”

    多铎当然不知多尔衮出了何事,也有几分担心,遂请命道“皇上,不如让我带兵去迎睿亲王,也正好探探可还有后路援军的踪迹。”

    “那好,你这路去,不得有半点差池”

    然话音未落,营外士兵赶入急报“启禀皇上,睿亲王已兵至南汉山城下,还请皇上移驾前去”

    皇太极心中狐疑,多尔衮不来御前复命,却一声不吭地直接去了城下,着实是于理不合。

    带着这份疑心,皇太极率亲兵移驾阵前。多尔衮忙不迭下马,跪地请罪道“臣复命来迟,还请皇上降罪。”

    战事当头,皇太极当下没有追究,只问“你可觅得了李倧的妻子”

    多尔衮立即派人将李倧的王妃和王子护至军前。皇太极打量了她们一眼,下令道“将手铐脚链卸下,他们是朝鲜国的王子、王妃,何时受过这等侮辱”

    随即复遣英俄尔岱传令道“传朕的口谕,朝鲜国王尔闻,速速来降,则室家可完,社稷可保,朕不食言。今日朕就坐在这南汉城下等着,若他还是敬酒不吃吃罚酒,置百姓社稷于不顾,就休怪朕没有耐心了。”

    此谕旨传入城中不久,便传来了一阵骚动,似是城中的守军自己起了内讧。

    多尔衮见状,主战道“皇上,依臣之见,这南汉城旦夕且下,眼下攻城是胜券在握。”

    皇太极不为所动,“朕的谕旨说得够清楚了,今日朕做到仁至义尽,也省得他日这群朝鲜人再大做文章。”

    豪格轻嗤道“且不论他李倧乃一国之君,若他见了妻儿为俘也能不为所动,还算是个大丈夫吗”

    多铎也等得有些不耐烦了,“与其在这干等,倒不如速战速决以彰我大清八旗威风”

    “既要招降,就要从一而终,如此才有四两拨千斤之效。”

    皇太极冷静自若道“朕敢打赌,今日李倧一定会出城请降乞和。”

    天色渐晚,城内的骚动才渐渐平息了下去。果不其然,朝鲜使臣这才出城回禀,李倧同意投降,并已将反清要臣全数拿下。

    “上天有好生之德,朝鲜国王有如此明智之决定,朕很是欣慰。”

    面对使臣,皇太极突然又改了主意,“不过,朕等了二十八天了,今日也足足在城下等了他一整日。眼下天色已晚,回去告诉你们国王,要降,就亲自来我大清军营请降吧”

    回营途中,多尔衮驾马行在皇太极身侧,皇太极见他仍旧一脸困惑不解,遂道“多尔衮,区区南汉城,朕可以攻,但你可知朕为何弃攻择降”

    多尔衮摇头,“恕臣愚钝。”

    皇太极望着辽阔的疆域,训诲道“朕有过很多宿敌,深知人皆有弱点,要对症下药。往往他们最在乎的东西,才是他们的克星。如察哈尔汗好酒色,朕便夺其妻;袁崇焕惜功名,朕便要他身败名裂而朝鲜人信奉儒学,朕在汉阳时,也知道那些两班大臣称朕是胡皇,视我大清乃犬羊夷狄。其人自知武力难敌,所以战败于他们而言并不可耻,而要他们的国王下跪请降,才是真正的耻辱。”

    皇太极拍了拍多尔衮的肩,意味深长道“要赢得一场战役有很多种办法,然杀其民一万,不如诛其人之心。朕的意思,你可听懂了”

    杀其民一万,不如诛其人之心多尔衮心中默念着这句话,憬然有悟道“皇上一席话,我受益匪浅。”

    傍晚时分,李倧按照皇太极的要求,亲自率领王世子及群臣出南汉山城,并脱去王服,改穿青衣,徒步前往三田浦的清军大营。

    皇太极端坐在大营点将台上,李倧率众人伏地请罪,向大清皇帝行三跪九叩的君臣之礼。

    “大清国皇帝万岁”

    皇太极放眼这乌泱泱的臣服众人,慰谕赐坐后,便按照约定归还了李倧的妻子及群臣家属。王妃扑在李倧怀中低泣,几位王子亦是一片呜咽。

    “英俄尔岱,你也上前来坐。”

    皇太极对此视若无睹,给英俄尔岱赐座后,反倒完全冷落了一旁的李倧,“英俄尔岱,朕记得你上次奉旨来朝鲜王京时,不仅吃了闭门羹,还被一路追杀,可是朕记错了”

    英俄尔岱一听,立刻明白了皇太极是想借今日之际,当着李倧的面为他从前的冷遇一雪前耻。

    “皇上抬爱,臣为了两国和事,竭尽心力乃分内之事。”

    皇太极冷笑了一声,又对马福塔道“你替朕问问朝鲜国王,拒见我大清使臣,拒纳朕的亲笔作书,私自关押朕的使臣,口口声声要斩虏使,焚虏书,以明大义,可确有其事”

    马福塔一字一句地将此话转述给了李倧,李倧听罢,唇色发白,连声解释道“朝鲜两班大臣中,主战亲明之流甚众,我亦是为安抚民心,才不得不如此做。”

    “也对,这靠兵变坐上的王位,自然是坐得不稳了。”

    面对皇太极冷语冰人,李倧是敢怒不敢言,只得装作若无其事在旁陪衬。反倒是李倧身后一位年少的王子,侧目而视,冷眼扫视着众人。

    多尔衮捕捉到了这一道冰冷的目光,饶有兴致地问“这位难不成便是王世子了”

    那少年正欲张口反驳,李倧便低喝了一声“凤林大君,不得放肆”

    “殿下”那少年悻悻地住了口,埋下头去,不再作声。

    英俄尔岱见局面颇为窘迫,出面调和道“皇上,微臣以为,既然朝鲜国王诚心请降,为两邦友好,只要朝鲜肯除明朝的年号,而奉我大清正朔,定时朝贡,则前罪可恕。”

    李倧见英俄尔岱如此深明大义,有几分惭愧道“从前是本王待将军不够周道,为报往来通达之恩,本王愿赠白银二千两给将军作为酬谢,还望将军笑纳。”

    英俄尔岱将李倧的答谢之意回禀给了皇太极,皇太极回道“这白银是朝鲜国王的歉意,英俄尔岱,你可自行决断。”

    一旁的马福塔也劝道“英俄尔岱,你就收下吧,咱们前头在朝鲜受得罪还少嘛”

    “臣跟随皇上征战已有二十余年,皇上一向厚待旗下士卒,我又岂会缺这点儿钱财”

    英俄尔岱却断然拒绝了李倧的好意,坚持道“此白银我若是收了,也该交由皇上定夺。”

    李倧见英俄尔岱不肯收,于是又想赠黄金给皇太极,以示友好。

    其臣属抬上来满满四个大箱的黄金,皇太极见后却哄然大笑,“朕想要的东西,向来只喜欢自己获得,不喜欢别人赠予。不过除了金银,朕还真有个东西非向国王讨要不可。”

    李倧恭谨道“皇帝请讲。”

    “朕要国王将亲明反清派的要臣,如数交由其我清国惩处。”

    李倧额冒虚汗,明知故问道“这要臣不知皇帝所言都是何人”

    皇太极心里早已有数,使一个眼色,“马福塔,告诉他。”

    马福塔清了清嗓子,朗声道“弘文馆校理尹集、修撰吴达济及台谏官洪翼汉。”

    听到这三人的名字,陈列在后的王世子和凤林大君早已双手攥拳,咬牙切齿了。

    李倧的脸色早就青一阵白一阵了,却也不得不低头答“还请皇帝放心,待本王回宫后,定将这三人缚献给皇帝处置。”

    “既然如此,马福塔、英俄尔岱,就由你二人即刻护送国王回城。”

    皇太极巍巍起身,居高临下道“至于这黄金,朕抬不动,还请国王拿回宫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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