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寿堂内,下人鱼贯而进,将一道道晚膳摆在桌案。
赵氏立在一旁服侍,熟练布菜,将一碗红枣芡实粥递到姜老夫人跟前“前两日孙家大郎几欲撒手人寰,孙家虽有意瞒着,但听说连棺材都抬了去,谁知孙家大郎吐了几回血,身子竟突然有了起色。正逢清虚道长登门,几粒丹药下肚,起死回生。”
姜老夫人沉声问道“吴太医怎么说”
赵氏道“白日里吴太医去把了脉,啧啧称奇,直言虽不敢说寿命长久,但若精心调养,三四年是肯定能撑下来的。”
姜老夫人面孔骤寒,连连冷笑“怪不得孙府遽然没了动静。”
自那日孙家大郎昏迷不醒,孙家几次登门,姿态放得很低,直言愿意迎娶府上的八娘子入门。
这是眼看孙家大郎撑不住,孙老夫人不敢再与姜家僵持下去,同意换八娘子进府,妄想通过低头让姜家嫁女冲喜。
姜老夫人焉儿能让孙家如意。
明知孙家大郎病危,恐撑不了几日,只要能拖死孙家大郎,两家婚约自然作废,到时姜家既不用再担负骂名,姜老夫人也不用强吞恶心去答应姜阳羡那两个无礼要求。
这几日姜老夫人吃斋念佛,盼着孙家能有丧讯传来,哪怕孙老夫人亲自上门,也一律只管敷衍应付。谁知,前两日孙家突然安静下来,姜老夫人心顿时沉了下来,有了不好的猜想。
请吴太医前去孙府把脉,今日传出来的消息让姜老夫人一直悬着的心彻底死了。
赵氏叹道“孙家大郎的病本就古怪,当年忽然卧病不起,连太医都言难保一年寿命,可转眼数年过去,孙家大郎愣是撑到了现在。眼下有清虚道长坐镇孙府,若是能再撑两年,也在情理之中。”
姜老夫人脸色难看,可纵使现下胸腔里有翻江倒海的怒火与不甘,也不得不忍下。深吸一口气,姜老夫人望向赵氏问道“八娘子如何了”
前日,姜阳羡晕倒在祠堂里,高热不退,直到昨夜方才醒来,本以为大病一场险些去了半条命,姜阳羡能老实,不曾想醒来后,竟又去跪着。
赵氏无奈答道“今早儿媳亲自去劝,但八娘子依旧固执己见,不肯低头。”
“啪”的一声,姜老夫人重重放下粥碗,竟也不知该再骂些什么,只得恨道“不识好歹的狂妄丫头,这是铁了心”
姜老夫人口中的话还未说完,王嬷嬷快步进来,脸色凝重地通禀道“老夫人,孙家又来人了。”
“两家婚约白纸黑字,盖有官印府印,万般抵赖不得,老夫人却一拖再拖。当年当事到底如何,不用他人分说,我们两家心中各自有数。”
孙家老夫人身边的李嬷嬷立于堂前,不卑不亢“如今我们孙家愿意退让一步,愿明媒正娶迎姜八娘子入府,不知老夫人为何还要推三阻四。”
堂内肃穆,端坐上位的姜老夫人脸色阴郁,佛珠在手心快速滚动,一言不发。
李嬷嬷服侍孙老太太多年,说话掷地有声“姜家若履行婚约,之前种种皆可散化云烟,可若是姜家执意退婚,要置我们孙家颜面于不顾,那便只能一纸诉状告到有司衙门去,便是闹个鱼死网破也在所不惜”
话语微顿,李嬷嬷不紧不慢地说道“听说姜三公子被姜大老爷打了数十板子,至今仍下不来床”
姜老夫人骤然抬眼,面色难掩愠怒。
李嬷嬷冷笑一声,夹枪带棒“即便当日是我家二公子有错在先,可贵府三公子也并非全然无辜,若真在官府论起是非对错,不过是各打五十大板,端看姜老夫人是否舍得”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姜老夫人,您好自为之。”
待李嬷嬷走后,姜老夫人这段时日积压的怒气彻底爆发,难掩怒火,脸色涨的青红发紫,几欲咬碎一口银牙。
“哗啦”一声,搁在软榻上的紫檀桌几被掀翻在地,瓷瓶茶盏尽数碎裂,姜老夫人手心的佛珠被捏的咯吱作响。
堂内鸦雀无声,奴仆骇得屏息静气,连王嬷嬷都不敢轻易上前劝慰。
萧瑟的冬夜静谧无声,不知过了多久,姜老夫人无力地低下头,年迈的身子颓然跌坐在软榻上。
堂内孤灯彻夜不息,听着外头不时传来的打更梆子声,姜老夫人疲惫地阖上眼。
微弱的火光落在她苍老的眉间,捏在手中的佛珠不知何时断裂,珠子落了满地。
王嬷嬷上前将佛珠一一捡起,斟酌片刻,开口说道“嫁入孙府后要想站稳脚跟,八娘子只能依靠姜府,若孙家大郎日后能顺利袭爵,于姜家也是大有益处。我知老夫人怨怪当年之事,可是余氏已死,不如将过往当云烟。”
姜二老爷稳重,对姜老夫人也素来敬重,故而察觉姜二老爷养了外室后姜老夫人虽恼怒,但得知外室有孕,主动派人将余氏接去庄子里养胎,只待生下孩子后接回府上做个偏房。
谁知,余氏竟不愿意,在去庄子的路上跳下马车跑了,此后再无音讯。二老爷以为是姜老夫人容不下余氏,头一次顶撞了姜老夫人,母子之间就此生了嫌隙。
姜老夫人冷嗤道“当年她不愿入姜府,死了倒想进姜家族谱。”
王嬷嬷劝道“当年二老爷如此偏爱余氏,想来也会看重八娘子。您将八娘子嫁去孙家是无奈之举,但若叫二老爷误会是您不能介怀当年事,有意为之,岂非再生隔阂。您同意让余氏进族谱,不止是给八娘子的恩赐,也是宽二老爷的心。”
“可恨我一个嫡母,还要去宽庶子的心。”姜老夫人浑浊的眼眸噙泪,苦笑不已“若是老大老三能争气,我也”
当年姜家一族没落,而姜大老爷平庸,姜三老爷无能,最后竟全靠姜二老爷这个庶子撑起门楣,延续姜家荣华。
“罢了罢了”
姜老夫人无力地叹了口气,孤身枯坐一夜。
翌日,天色微亮,琼枝退霜,厚重的云雾隐约散去,天边的萧山旭日欲冲破灰蒙蒙的浊云,霜白大地独留东风肆意逃窜。
祠堂大门“吱呀”一声打开,惊起檐下鸦雀,簌簌积雪掉落,姜老夫人老态龙钟的身影慢慢走进,几日不见,她苍老许多,眼底乌青一片。
一张地契飘落下来,姜老夫人居高临下地立在姜阳羡身前,倦容冷漠,嗓音暗哑“明日我会请姜家族老开祠堂,将你母亲余氏以偏室的名分记上姜家族谱。”
“八娘子,现下你可以安心了吗”
病弱无力地起身,姜阳羡面无颜色,眼底发青,眉眼间无法遮掩的病气。
她跪地俯首,神色不见悲喜“多谢老夫人开恩。”
姜老夫人自嘲一笑,不阴不阳地讽刺道“不必谢我,你这般不要命,是我怕了你。”
姜阳羡声音平静“我无力与老夫人抗衡,唯有以命相搏。”
在姜府,在这件事上,她与老夫人抗衡的筹码只有性命。
姜老夫人不敢豁出去,也不能让她死。
姜老夫人沉默半晌“你母亲倒没有白生养你一场。”
被王嬷嬷搀扶着离去,姜老夫人临近祠堂门时,微微侧目,淡道“你嫁去孙家,该有的嫁妆一样不会少你,待你父亲回城,你应当明白怎么说。”
姜阳羡垂眸“我会告知父亲,是我贪恋孙家富贵,恳求出嫁。”
曙光终于穿透云层,天色渐渐明亮,万丈霞光倾泻而下,一轮红日破除晓烟溟蒙,碎云均有红影。
阴沉几日的天终于放晴。
短短六日过去,姜府天翻地覆,随着姜老夫人的妥协,姜孙两家各退一步,由姜八娘子嫁入孙家已是默认,只待姜二老爷回绛城后,此事便能彻底尘埃落定。
因着婚事,两家恢复往来,孙家这两日还派人给姜阳羡送来了不少贵礼,甚至连孙家表妹也备下一份厚礼。
喉咙里这根刺终于拔掉,姜老夫人心思也又活泛起来,为她疼爱的三娘子走动相看两日,终还是最满意城西郡公家的嫡子。
几番邀请郡公夫人上门做客,据府上奴仆说郡公夫人见了三娘子后也是频频称赞,昨日还邀请三娘子去府上游玩。
俨然有些苗头。
姜老夫人一扫颓势,心里的愤懑也因此烟消云散,连带着笼络在府上数日的阴云也一并退散,姜府终于有了些喜事将近的欢快。
不过随着月底将近,便也顾不上旁的。
所谓月底盛宴,便是冬狩。
本朝开国皇帝乃猎户出身,定有冬狩的祖制,到了冬末,皇帝和王公大臣会牵鹰犬在围场放火烧草,狩捕逃窜的猎物,此举既能振兴朝野上下士气,还可为朝廷选拨武将人才。
待冬狩结束,依照祖制,天子会举办一场盛大的宴席,四品以上官员皆可携家眷伴驾。
待冬狩结束,孙家就要正式登门下聘,郑嬷嬷原以为姜阳羡得偿所愿后会早做打算,着手开始安排如何顺理成章退掉与孙家的婚约,不成想,姜阳羡竟真的安静下来,从祠堂出来后每日不是跟着教养嬷嬷学习规矩,就是做着刺绣。
郑嬷嬷心就跟油煎一样,日夜难眠,终于在启程冬狩的前一日按捺不住。将前去围场的一应物品收拾妥当,郑嬷嬷看着坐在烛火下绣着帕子的姜阳羡,急声道“女娘怎么还在绣这些,您还真想嫁去孙家不成”
将最后一针绣好,姜阳羡举着绣品在烛火下端详“嬷嬷这么着急做什么。”
郑嬷嬷坐立难安“老奴如何能不急,眼见婚事临近,您分明不愿嫁入孙家,为何还不早做打算若是待下聘过后,再想退婚便难了。”
油灯忽明忽暗,姜阳羡嫌白鹤的眼睛不够灵动,穿针引线,又补了两针,这才抬起眸子看着郑嬷嬷,漫不经心地说道“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何须我做什么,孙家大郎身子时好时坏,说不准”
乌黑圆润的杏眸弯起,姜阳羡淡淡一笑,漫不经意的话语轻飘又随意“说不准活不到下聘那日就死了。”
浑身一寒,冷意顺着脊背攀爬,郑嬷嬷瞋目结舌,惊到失声。
将栩栩如生的白鹤手帕放进那枚碧绿红花的荷包里,姜阳羡站起身来“天色已晚,嬷嬷也安心下去歇息吧。”
郑嬷嬷如何安心,惊疑不定地看着姜阳羡“女娘,您不会是想要动手杀了孙家大公子吧”
油灯熄灭,一缕青烟在黑暗中慢慢消散。
姜阳羡啖笑不语。
翌日,清晨。
巍峨瑰丽的城门早已大开,普渊寺的主持带领僧众念经居前,王公贵族及朝中三品以上官员居后,十二面大纛在风中猎猎作响,禁卫军紧随其列,跟随着龙旗驾马出城。
百姓的敲锣打鼓声已经停下,取而代之的是宫廷奏乐,十八排禁卫军手执横刀、弓箭,簇拥着缓缓从皇宫驶出的玉辂。
黄罗伞在朦胧天色中依旧明亮,随着皇帝玉辂驶出,太子玉辂紧随其后,夹道百姓纷纷跪下。
天子出行,御街本该驱散百姓,但得陛下恩准,才有今日这番盛景,
如龙的仪仗塞满了整条街道,华丽尊贵,僧众一路念着经,与乐声交缠,落在细雪中。
三品以下官员及家眷要等王室宗亲依仗出城后方能跟随,姜阳羡坐在白玉大街的茶楼雅间,碧涧明月茶鲜爽回甘,茶香随着升腾的热气滚滚飘出,堪称一绝。
姜阳羡起身朝下看去。
一双白皙修长、骨节分明的手从玉辂的幔帘中伸出,玉辂上的珠玉宝石碰撞,发出细微轻响。
姜阳羡对上一道淡漠的目光。
檐上积雪捶打地面,茶楼前种了两棵白梅树,此时白梅作雨,留下残冬淡淡。
太子端坐在玉辂中,身着尊贵华丽的衮冕,抬眸,目光不偏不倚地看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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系统冰冷的机械音突然急促响起
宿主注意,检测到您的重要剧情已上线,请在明日子时过后,在垂红林与太子见面。</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