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里黯淡长夜,星月凄凄,姜阳羡梦见自己提着一盏微弱的灯笼,立在古亭里,望着男子逐渐远去的背影。
东风萧瑟,吹起一腔惆怅。
姜阳羡忆起,这是废太子谢鹤续离开琼安郡南郊那一晚,她来长亭送他。
在梦里,看着谢鹤续离开,姜阳羡突生了急意,心弦绷紧,催促她上前。
顾不得多思,姜阳羡追了上去。
疾步跟在林中,提着的灯笼早就滑脱了手,不知是什么情绪驱动着姜阳羡,让她不能停下来。
一路追出了雾林,姜阳羡却再也没有看谢鹤续的身影。
林子后面是东宫。
两只大雁飞来,径直停在了琉璃瓦檐上。
一本黄皮册子从大雁的口中掉了下来,落在姜阳羡脚边。
姜阳羡弯腰拾起,翻开第一页,只见上面小字颇为眼熟。
她不禁蹙眉,这正是她的字迹。
可纸上内容,却是极为陌生。
“永平三年,叛军围攻,乱世渐起。”
“永平五年,威武将军通敌叛国,致使六万兴北军尸骨无存,天子震怒,将军府满门抄斩。”
“永平七年,东宫太子谢鹤续被废黜,圈禁幽州岭。”
“故事从此刻开始,姜阳羡将死于十年后的春日”
“如今回首,只记得那日风驰雨骤,娇花落尽,可怜了满院春红。”
姜阳羡一怔,背脊发凉。
紧闭的殿门里突然传出来一道轻唤,弱不可闻,又带着急迫,好似是谁的名字。
风萧萧。
雨瑟瑟。
姜阳羡是被颂月叫醒的。
细细密密在额头冷汗泛出,姜阳羡眉眼失色,尚有些回不过来神,颂月连忙递上一杯热茶,紧张道“女娘,可是做噩梦了”
望着外面大亮的天光,姜阳羡接过茶水一饮而尽,紧绷的身子这才松懈下来,沉声道“什么时辰了”
颂月回道“已经辰时了,女娘可要起身”
跟随冬狩的队伍出城,终于在昨夜到了垂红驿站。
今日,肃阳长公主设宴于驿站附近的梅左园,园中百树红梅,临水曲斜,达官贵人云鬓华服,珠光宝气,欢笑声自园林口一直绵延到鲤浦江。
丹楹刻桷的红玉亭下,一道纱云帷幔挂在亭中,挡在姜阳羡与孙家大郎中间。
“姜八娘子,这桩婚事委屈你了。”
夜风轻抚,红梅散落枝头,孙家大郎孙科英一身竹青雁纹锦袍,修长的身形单薄,眉眼三分羸弱。
除却缠绵在眉眼的病气,他模样生得很是周正,眉眼刚劲英挺,棱角分明,若非眸光温澈,气质内敛,这般相貌像是个桀骜冷硬的少年将军。
孙家本就是武将起家,祖上也出过几位赫赫有名的大将军,孙科英身为嫡长子,也是自幼习武,袭承先祖一身武艺风骨,年少成名,意气风发。
若非如此,姜家老太爷也不会舍下脸面,求着结亲。
后来他突生怪病,连陛下都惊动了,派了数位太医前去把脉诊治,得知寿命不长,也不能再习武时,连连叹道可惜。
造化弄人,若是没有那场突如其来的怪病,他或许早已战功赫赫,是位威风凛凛的大将军,征战八方,受人敬仰。
抛去往昔不提,他瞧着身子是好上了许多,前些日子还缠绵病榻,咳血不止,眼下却已然能经受路途奔波,虽然脸色有些苍白,但至少还能行动自由。
轻喘两口气,孙科英神色温和,开口说道“我被病体拖累,虽身子略有起色,但也恐寿命不长。你嫁给我,是我之幸,于你却是灾祸。因己欲累及你一生,我心中愧疚难安。”
姜阳羡垂首道“孙公子不必多虑,婚姻之事并非你我能够做主。我虽有我的不易,但你也有你的无奈。况且福祸相依,是否灾祸。也并非只看眼下得失。”
孙科英蓦然一愣。
夜风掀起帷幔一角,清冷月色铺泻梅林亭中,姜阳羡逆着溶溶月色而立,曼妙玲珑的身姿被月华覆盖,蛾眉螓首,仙姿玉色。
她声音平静“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孙公子饱读诗书,定然比我更明白这个道理,不是吗”
朗朗清风在丹红碎玉中穿梭,红梅作雨,纷纷而下,一只喜鹊落在亭下玉阶,沾染了满身红尘气。
“殿下,那套明玉赤金嵌红玛瑙梅花头面被孙家大郎给赢走了”
梅林亭中的小山上,穗安王府小王爷谢鸾沮丧地靠近月色下那道清隽朗目的身影,哭诉道“都是殿下不肯帮我作诗,我自己写的诗词都没有递到长公主眼前就被扔了下来。”
肃阳长公主设宴,园子里不仅搭了戏台,还用各种富贵彩头办起了诗会。
这套明玉赤金嵌红玛瑙梅花头面是长公主的嫁妆,华贵异常,穗安王府的世子谢鸾本想赢下这套头面去孝敬穗安王妃,奈何诗书不通,有心无力。
侍奉在谢鹤续身侧的宫人微微抬目,瞟了一眼谢鸾手里攥着的宣纸,只见雪白的纸张上写着一行歪歪扭扭的诗
梅林园中风嗷嗷,大红花上小肥鸟。
风吹鸟飞遍地冰,淞文滑倒我大笑。
淞文二字是肃阳长公主嫡二公子的名字,两人素来不对付。
宫人嘴角狠狠一抽,心道幸好这诗幸好没有递到肃阳长公主跟前,不然这两位祖宗准又要打起来。
见谢鹤续不理会自己,谢鸾顺着谢鹤续的目光看去,便瞧见了脚下亭子里的一对璧人,顿时瞪大了眼睛“这不就是那孙家大郎吗我满园子找他,原来是躲在这里私会女娘”
目光落在亭中石桌上那富贵的头面匣盒,他恍然大悟“我说记得他是最不喜咬文嚼字的,还当是突然改了性子诗兴大发,原来是想拿这套头面讨未婚夫人欢心。”
谢鹤续眸色深深,不露声色地挑眉道“未婚夫人”
“殿下竟然不知道”谢鸾哈哈一笑解释道“姜孙两家已经商量定了,由姜八娘子嫁入孙府,只待冬狩结束,就要下聘了。您看那位穿着月牙白齐腰直裾的女娘,就是孙家大公子未过门的夫人,姜家八娘子。”
转动着玉扳指,月色映在谢鹤续眸中,却更显眸色深深。
看着脚下亭子的那一双璧人,谢鸾说道“殿下或许会觉得这位姜八娘子眼生,她也是前段时日刚被姜家接回绛城,说到这个,姜八娘子与孙家大公子倒也般配,据说她也是因体弱,自幼被姜家送去寺庙一直养着。”
“不论旁的,光看样貌倒也是郎才女貌,天作之合。若非孙家大郎寿命不长,未必不能相敬如宾,白头到老。”
“天作之合。”
淡淡重复着,谢鹤续忽而意味不明的笑了一声。
因着暖阁诗会的缘故,逛园林的人便少了许多。
“原来你躲在了这里。”
孙夫人笑意盈盈地走过来,嗔道“可叫我好找。”
孙夫人打量着坐在亭中的姜阳羡
朱唇榴齿,靡颜腻理,一双美眸顾盼生辉,眉眼三分羸弱,堪称姣姣芙蓉。
宛如薄雪覆青翠,又似幽江盛冷月。
姜阳羡起身见礼,垂首解释道“不是躲着人,实在是这里风景好,被迷住眼了。”
孙夫人握上姜阳羡的手“这里是皇家园林,园中株株红梅更是由宫中选出的花匠每日呵护,如今到了季节,确实风景不殊,你常年待在寺庙里,一时稀罕,躲在这里不走也是正常。”
却也不怪孙夫人如此说话。
孙夫人的出身名门,身为府上的嫡女,孙夫人生长在这富贵的绛城里,一辈子享尽荣华富贵,自然看不上姜阳羡这位自小被送去寺庙养着的女娘。
拉着姜阳羡往阁楼走去,孙夫人面上热络亲热不减“老夫人不曾见过你,一直等着和你说话,却迟迟不见你过来,正巧我在阁楼里待得闷了,便主动出来寻你。”
春左园不仅红梅好看,靠近园口还修建了一座阁楼,名为春安楼。这处阁楼修建的高,坐在最上头,能将方圆百里的景致尽收眼底。
孙老夫人坐在春安楼里,紧皱着眉头,她本就年岁大了,头发雪白,这段时日更是没少忧心思虑,即便养了数日,此时眼底依旧乌青一片,露出两分憔悴出来。
她心里压着事,总是觉得惴惴得不踏实,一直往阁楼底下张望,见到孙夫人领着姜阳羡上来这才松了一口气,侧身与一旁的伯爵夫人说话。
春安楼里还坐着几位夫人,她们自是知晓姜孙两家结亲,待孙夫人领着姜阳羡上来后,便围过来笑着打趣。
姜阳羡也不作声,只管低下头,红着脸,故作娇羞,任由她们分说。
忽而,只听外头传来了一阵嘈杂吵闹的脚步声,伴随着呵声,动静还不小,似是有人闹事。
今日园中贵客多,便是几位皇子都来了,几位夫人不禁诧异,走到阁楼边上,往下张望,顿时面色一惊。
这便惹来众人好奇,齐齐上前。
姜阳羡也跟着过去了。
俯瞰远处萧山高大,晚风卷着江水的湿气扑面,园林中假山流水潺潺,几棵参天古树枝叶繁茂,纵使盖上一层厚雪,依旧不改青绿。
富丽堂皇的水榭亭阁点缀在满园红梅之中,梅林深深,沿着青石板路的翠竹,碧波荡漾的鲤浦江,绚烂的冬花,簇拥着满园红梅薄雪,勾勒出一卷冬日盛景。
然而园林外却是大乱。
只见数百名身穿身穿甲胄,腰佩刀剑,步伐整齐的将士列队而来,不知何时堵在了园林门口。
个个眉眼戾气,手放在剑柄上,杀伐之气如刀剑出鞘般不容任何人躲避,像是一言不合就会持刀闯进来。
而他们的后面,是如同黑云压城一般的禁军,这群禁军一看便知训练有素,肃穆而立,圆口已经被挤满,站在阁楼上竟也隐隐有一眼都忘不到头的趋势。
看得人心惊胆战,眼皮直跳。
这般阵仗
阁楼上一片寂静,不少夫人惊得直捂嘴,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不仅堵在园林外,禁军还很快便分出了一部分人出来。这群人少说也有上千,迈着步子,整齐有序地奔走,齐刷刷的脚步踩得震天响,将园子前前后后上上下下都给围了起来。
每隔两米便有一位禁军把守
长公主和几位皇子很快便从府上出来,与为首的将士交谈对峙,不知说了些什么,乌泱泱的禁军人群突然让出中间位置。
一名男子从容平静地走了出来。
这名男子并未身穿甲胄,一袭紫色云纹暗鹰四团圆领袍,腰系白玉带,宽肩细腰,身形高大,踱步走来,与肃杀的禁军形成鲜明的对比。那周身的荣华气度,更是比这数不清的禁军还要惹人注目。
行走在这威严的禁军中间,男子一人之态,竟压得过这数千人。
不仅如此,他每行一步,便有禁军下跪行礼。
方才还气势昂然的禁军如潮水般随着男子的脚步齐齐跪下,行至园林口时,青砖白瓦的一条长路,黑压压的人群,竟只有男子一人可站着。
其尊贵,不言而喻。
男子看不出脸上有什么表情,却让几位皇子也不能例外,纷纷面露惶恐,躬身行礼。
身份一目了然。
所有人瞠目结舌,有位夫人捂着胸口,气息不足又难掩惊愕道“太子方才不是也在园林里做客,突然如此阵仗是要来做什么”
无人回话。</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