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继国岩胜没有想到的是,他的从小沉默寡言,甚至可以说是木楞的双胞胎弟弟,其天赋远在他之上。
也许他一直以来都想错了,缘一根本就不需要他的保护。
继国岩胜的呼吸急促起来。
或许父亲也会觉得,缘一会比他更适合家主的位置。
兄弟的天赋如此耀眼,不可能一辈子都掩藏在尘土之下的,如果那一天真的到来了,从小就被作为未来家主培养的他,将来又该何去何从呢
他看着继国缘一手持木刀练习劈砍的身影,心绪复杂难言,喉头泛起浓郁的苦涩,顺着喉结的滚动蔓延到四肢百骸。
一只手突然拍了拍他的肩膀,传来熨帖的温度。
继国岩胜抬头,直直撞进了一双平静的眼睛。
这双眼睛犹如一面透彻的明镜,清晰地映出了他苍白的面容,连带着薄薄的面皮底下不安沸腾着的思绪,难堪的自卑与自负交杂在一起,原来一个人的脸上可以表达出这么浓厚的情绪。
继国岩胜有点恍惚,“钟离先生。”
面对他的心不在焉,钟离还是那副喜怒不形于色的模样,“在想什么”
继国缘一听见动静,眨着眼睛回头。
他的眼神古井无波,继国岩胜却能从中看出对自己的担忧。
怎么能让一直依赖自己的弟弟担心自己呢。
继国岩胜压下心头的忐忑,他摇摇头,“没什么。”
钟离抱臂站在那里,不知道信没信,反正继国缘一是信了,很放心地转头继续挥木刀。
木刀划过空气带出的破空声规律作响,继国岩胜努力集中精力,还是觉得心烦意乱。
一连几日的训练结束以后,一直暗中观察的继国家主找上门来,和钟离寒暄了好一阵,才终于道出了自己心中的疑问。
“您觉得,长子和次子,哪一个更有天赋”
钟离神情淡淡“论天赋的话,两个孩子都是万里挑一,只是次子更胜一筹。”
继国家主明显激动起来,“那么缘一是否更适合家主之位”
“您的家事,我如何能决定”钟离放下手中的茶杯,陶瓷与木制的桌面碰撞,发出细微的脆响,继国家主听进耳朵里,不知为何心中一凛。
他屏息凝神,只听跟前的先生继续说“不过缘一志不在家主之位,冒然强求恐怕没有好结果。”
继国家主露出信服的神情,“这是您的谶言吗我一定谨记于心。”
继国家主似乎理解错了意思。
本想直接换掉继承人,既然钟离先生说冒然强求没有好结果,那么不冒然强求、委婉一点不就行了吗缘一之所以不想成为家主,一定是因为从前自己对他太疏于管教,以至于那个孩子一点上进心都没有。没关系,现在开始抓还来得及。
至于从前他以为的缘一脸上的
花纹是噩兆,那一定是个误会。没看见神刀化形都没有对此提出异议吗那一定就是个普通的胎记而已吧。
于是他开始亲近自己的次子。
“缘一。”他拦在自己的孩子面前,“你认为继国家家主这个位置如何”
继国缘一捕捉到关键词,“兄长大人一定可以做好。”
毕竟兄长是最棒的。
继国家主恨铁不成钢,“我不是问你这个,我是问你,对这个位置的看法。”
如此庞大的家产,难道你就没有一点心思吗你会比你的兄长更加优秀。
继国缘一困惑地摇摇头,绕过自己的父亲就走了。
继国家主看着他离开的背影,觉得自己应该加大力度。
继国岩胜走神的次数越来越多了。
但他已经尽力在集中精力,甚至自发延长了自己的训练时间,天不亮就开始学习,比之以往更加刻苦了。
继国家主开始冷待他,转而开始对缘一严加管教,他当然明白这是自己被放弃的征兆。
如果表现得比缘一更加优秀的话,父亲会不会回心转意呢
令他松了一口气的是,钟离并没有因为继承人位置有可能会发生的变动而放松对自己的教学,即使继国家主多次暗示可以只认真教导次子,但都被钟离不着痕迹地推了回去。
继国家主对此有些不满,但还是没敢质疑钟离。
直到某天,继国缘一毫无预兆地罢工,抱着木刀坐在地上生闷气。
钟离揉了揉他茂密的头发,“缘一这是怎么了”
继国缘一抬眼,看着跟前兄长疑惑的眼神,“兄长大人跟我闹别扭。”
继国岩胜一愣。
“为什么呢”继国缘一问“因为父亲吗”
继国岩胜当然不会告诉他。
要怎么说呢父亲更加看重优秀的你,想要把继承人的位置交付给你,身为你的兄长,我感到无地自容
窒息的沉默开始在这对兄弟之间蔓延。
钟离站在一边看着他们无言相顾,感觉不能再这么下去了。
“好了,今天就先到这里。”他咳嗽一声,“岩胜,你先跟我来。”
继国岩胜深呼吸,提着木刀跟在他后面,来到一处凉亭。
“抱歉。”不满十岁的孩子声音艰涩地开口,“是我的错,最近我”
话说到一半,剩下的一截又卡在嗓子里,继国岩胜踌躇着说不出来了。
这种情形总能让一个孩子觉得难堪。
“错不在你。”钟离温声道“你不用道歉。”
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其根源在于他们不负责任、思想顽固的父亲。
“你很看重缘一。”他转而道“你让我教导你剑术,不就是为了保护他吗”
听见这句话,继国岩胜把头低得更低了。
“可是缘一比我要优秀,他有那么高的
天赋”
这让他还有什么脸面说要保护缘一呢简直是大言不惭。
他的老师对此不敢苟同,一个人优秀与否并不是看天赋,那未免太过狭隘。”
继国岩胜觉得这句话超出了他的认知。
他的父亲,包括他以往的老师们,无一列外都在告诉他,天赋就是一个人的全部价值。
“在我看来,缘一很笨拙。”他的老师轻声告诉他,“好好地看着他吧,他需要你,”
继国岩胜有些失神地点头。
他想起自己的弟弟看向自己时木楞但倚赖的眼神,心底突然冒出一个细小的声音,告诉他眼前这个人说的才是对的。
送走了继国岩胜,又找到了继国缘一。
不善言辞的次子蹲在一个墙角下变成了一个蘑菇,背影失落到褪色。
察觉到钟离的靠近,他仰起头。
突然出现备受兄长尊敬的教导者垂眸看着他,“你的兄长似乎很不自信。”
继国缘一毫无波澜的脸色突然紧张起来,“为什么”
兄长那么好,无论做什么事情都能完成得尽善尽美,这么完美无缺的兄长怎么会不自信
钟离叹气,“他觉得你不需要他。”
继国缘一睁大了眼睛。
钟离俯身,贴着耳跟他说了几句话。
继国缘一立刻站起来,“好,我明白了。”
小孩大步离开去找自己的兄长,从背影看气势汹汹。
第二天大早,继国岩胜顶着黑眼圈来找钟离。
“缘一变了。”他气若游丝道“是不是因为您跟他说了什么”
否则为什么缘一会一直跟在自己后面一直赞美自己,吃饭时要夸礼仪,走路时要夸姿势,睡觉时要夸睡姿,一句都不重样,夸了一整晚都没停,害得他昨晚睡不着觉,缘一哪里来的那么多词汇量
钟离很无辜,“我只是让那孩子把心里话都说出来而已。”
继国岩胜憋红了脸“喔”
他感觉自己浑身都在发烫,难得不顾仪态地低着头,以钟离的视角看过去,只能看见他赤色的耳垂。
剑术老师向来沉缓的嗓音里带了些笑意,似乎是觉得眼前这一幕颇有趣味,“今日要不要练剑”
继国岩胜努力抑制自己发飘的嗓音,“我先去叫缘一起床。”
他转过身,开始迈步。
周围的景象突然开始扭曲,就像波澜水面中摇晃的倒影。
钟离眼神一凝。
他微微侧目,去看继国岩胜的离开背影。
小孩状若平常地走在路上,对周围的意向视而不见。
然而他的身形逐渐抽长,从孩童变为少年,从少年变为青年,褪去稚嫩,成为一个真正沉稳的成人。
他的步伐越来越慢,最后一个踉跄,跌坐在地。
但他没有站起来,
而是弯着腰,缓缓抬起双手,掩住了自己的面容。
渐渐的,他的身影变得透明。
钟离下意识向他踏出一步。
就是这一步,树影中的鸟鸣,木制的屋檐,虚幻的光影,和那道从孩童变为青年的背影,都化成一片辉点。
辉点越来越浓,连成一片。
无限城的某处,矗立着数根高耸的石柱。
这些纹刻着一模一样金纹的石柱底部不断震荡着金色的波浪,彼此交互嗡鸣,源源不断的鬼物张牙舞爪着前仆后继,企图突破这些石柱的封锁,攻击其中缄默闭目的人影。
地上流淌的血液越来越多,却没有一只鬼能够接近目标。
他们不断倒下,不断流血,流出的血液融进地面上晦涩的纹路中。
某刻,明灭的纹路突然溃散,蒸发一样消失了。
被石柱护在中间的人骤然睁开了眼睛。
那双熔金旭阳一般的双眼中,盛然光芒骤然绽开。
一袭洁净的白色长袍突然在他身上显现,玄色金饰的巨手转眼间在他脚下凝实,托举着他不断向上攀升。
那双灿丽锋锐的眼睛被垂下的兜帽遮住,只能看见弧度紧绷的唇角。
不存在太阳的无限城被洪水般的璀璨光华席卷,亮如白昼。
神明抱臂浮于高空,身后显出方正金黄的光环。
爣爣皎日,欻丽于天。
无数比屋房还要巨大的岩枪自他的身后浮现,裹挟着千钧之势坠落。
低沉庄重的声音响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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