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远终于知道, 陈黑子为什么愿意放人进来,还特意派出人手保护,让这一行人在城里乱逛。
他闻着自家院子里传出来的猪油味, 油花炸裂的声音格外动听。他依靠在墙上,看着排骨顺着薄薄的账本念名字, 念一行就有一个人从包袱里拿出东西, 有的是粮食, 有的是冰糖, 有的是布料, 还有一些人当初订了头绳玩具。
那些包袱就像连接了一个不知名的宝库,吃的,喝的, 用的,玩的, 见过的没见过的只需要把手轻轻伸进包袱, 就能拿出各种各样让人眼红的好东西。
孙远看着一样样形形色色的东西被拿走, 那些人背上还有一些包袱没有拆开,像是要给其他地方送去。他死死盯着那些鼓囊囊的包袱,呼吸渐渐粗重,腰背不自觉弯曲,准备随时暴起, 把对方手里的东西都抢过来。
“当啷。”
有个人翻找得太急,包袱里有什么滚落出来, 又飞快地塞了回去。
孙远没看清那是什么,但他听出来了那是铁器。像是被泼了一盆冰水,孙远一个激灵清醒过来,重新观察了一遍这些人背的包袱。
鼓囊囊的, 放了不少东西。
重点是每个包袱都差不多长,像是被里面的什么东西撑开了。
是兵器
孙远联想到刚才的声音,轻而易举就得出了这样的结论。他深吸一口气,让差点被猪油糊住的大脑冷静了一些,强迫自己思考。
统一的制式兵器
洪水刚过也能轻巧给出的粮食肥肉
干干净净的衣裳鞋子,脸色红润,
还有他们好像一点都不怕疫病
“排骨兄弟,”有人拿着给孩子订的风车,想挤出个讨好的笑,努力了半天,却笑得比哭得还难看“你看,这孩子都被洪水带走了,媳妇肚子里倒是还有一个,不过也快饿死了。这风车实在没人玩,你发发善心,能不能能不能换成粮食啊”
排骨的表情严肃了一些,他叹了口气,低着头没有说话。
像是按了暂停键,所有人都停下了手里的动作,一瞬不瞬地看着排骨。
排骨心里默算着时间,等觉得差不多了,有些人已经目露绝望的时候,这才又轻轻叹了口气“我也知道大家的困难,不过大家也体谅体谅我,好不容易来一趟,生意没做成又回去了”
“兄弟能来就是救命了,哪能让兄弟你自己担责任啊,”说话的人生怕事情不成,哀求道“我只要一半,剩下的一半算给兄弟赔不是的。”
“哪里话,”排骨急忙摆手,“我回去说说,扣是肯定会扣一点的,那也不至于要一半那么多。”
那人松了口气,孙远也松了口气。
太好说话往往意味着对方有所图谋,这样也好。
订了货还没收到的只是其中一部分,更多的人手里没粮,兜里没钱,两手空空看着别人家欢天喜地,忙活着准备去做饭。
有人吞了吞口水,摸着空荡荡的肚子,厚着脸皮想赊账“排骨兄弟,你看这这一大家子断粮两天了,都快饿死了,你看你侄女侄子瘦的”
这人把孩子扒拉到身前,试图博取同情“大人没事,饿几天就是了,孩子不能不吃东西啊,你就发发善心,施舍点粮食,等灾过去了我一定还”
有了第一回就有第二回,给了这家,另一家给不给这是给一点就能解决的事情吗
排骨心里吐槽,面上却是一脸为难“粮食价贵,再说我手里也没多少,你就算说破嘴皮子,我也没法给你变出来那么多粮食啊。”
“兄弟,我们都快饿死了,有一点就能救命。”
“这诸位要真是走投无路,我这倒有个挣粮食吃的法子。”
“快说快说。”众人竖起耳朵,把排骨围了个严严实实,生怕听漏了一个字。
排骨也不着急,等他们围好了,周围一片安静的时候才开口。吐字清晰,确保每个人都可以听清楚“东家在城外有个庄子,被这洪水给毁了,准备重新建起来。围墙房子是一件事,地也得有人种,几位要是干得好,说不定能留下,有一块自己的地。”
“哦对了,那里原本还有个小铁匠铺,活挺杂的。不管干什么吧,东家一向仁善,只要肯卖力气,总能给口饭吃。”
无论是什么身份,家里有没有钱,土地在大家心里,拥有着任何东西都比不上的价值。
钱可以花,东西实在不行也能当。卖地基本上代表一整个家庭走投无路,只好用未来换取现在的安宁。
排骨的话刚一出口,最动心的不是原先城里的住户,而是那些难民。
他们原本大多是农民,对田地有着非一般的情感。在被掳走饱受折磨之后,发现还有机会回到自己最熟悉的田间地头,一个个迸发出来了极高的热情。
他们漂泊太久,也吃了太久的苦了,田地对他们而言,就好像是熟悉的家园,平静的避风港。单是想想自己在田间干活的时候,内心就由衷升起一股安全感。
城里原先的住户都不是农民,他们或是手工业者,或是小商小贩,平时虽然苦,但也比整天种地盖房子轻快。但土地是所有人的心头好,何况现在没有生意可做。老本行干不了,卖点力气却既能得地又能得到粮食,让全家老小活下去,是个人都知道该怎么选。
孙远几乎立刻感受到了大家期待的目光,他原本有些犹豫要不要去,现在也知道是不去不行了。他靠着之前的名气威望才当了这群人的头,可如果他执意和所有人背道而驰,他会以最快的速度被这些人抛下,说不定还会踩两脚。
这是个很简单的计谋。
孙远冷静地评价。
但是财帛动人心啊。
他目光复杂地看着那一个样式相同的包袱,如果排骨他们换一个理由,他就有机会把人直接扔出去,或者干脆打死,根本不会有人知道他们说了些什么,也不会知道他们曾经有这么一个机会。
哦,不对。
如果不是说要交货,他也不会这么没有警惕心,让人跟他在外面谈,更不会有一大堆人围着,竖着耳朵,把排骨说的每句话都听得清清楚楚。
孙远轻轻叹了口气,身边的人都在欢喜窥见了一条生路,没人在意他的情绪波动。
他看着陈黑子的人站在一边,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心里恨得咬牙,面上却道“排骨兄弟真是善心,不知道陈黑子那边去的人多不多”
陈黑子手里粮食最多,手下人可没那么好忽悠。
“还好,他那里病人多,我们庄子里有大夫,我来的时候,他们那边已经有人在收拾东西准备出城了。”
大部分人还是愿意出城试一试的。不过保险起见主要是孙远他们想起之前的事心里害怕最开始只有一部分年轻力壮的出去谋生计。
孙远把事情跟他爹孙大力说清楚,又细细吩咐了下边几个领头的留守,还暗中吩咐后边几个小尾巴跟着,万一看他们走的方向和排骨说的不一样,或者远远看见他们被人围住带走了,就回来报信,叫人把他们救出来。
一切都安排好了,孙远想了想,没想起有什么疏漏,这才带人出城。
孙远这边的城门塌了不好走,带人走的是徐黑子那边的门。两边都靠着城墙收着城门过活,没想到排骨往里走了一圈,又带了不少人出来。三方在门口碰面,然后排骨他们打头,往庄子的方向走。
孙远和徐黑子四目相对,眼神一个比一个凶狠。出门走了一段,他们看见了一群人。制式衣服,制式武器,各个人高马大,面向各个方向站着,两两对齐,目不斜视,让人一看就觉得很规整。排骨跟领头的打了声招呼,对方点点头,脸色严肃,目光犀利,让人不敢多看。
衣服挺漂亮的,板板正正,显得人也精神。
不过人远比他以为的要少。
孙远这么想着,歪心思又动了起来,却看见打头的人喊了声号子,所有人整齐一致地同时向后转身,随后笔直站好。
孙远确信,刚才有那么一个瞬间,自己连呼吸都停住了。
不,不只是他,一群人出行,本来都在聊天说话,非常吵闹,刚才的时候所有声音都停止了,就连鸟都不叫,天地间只有那些人脚步落地的声音。
这还不算完,领头的人又喊了一声,几个人一起抬起手臂,朝着不同的位置跑去。手臂摆动幅度一致,步伐频率一致,像被尺子量出来的一样,腰背挺直,整齐划一。
第一个跑到自己位置上的人没有停下,而是原地做着跑步的动作,直到所有人都跑到了自己的位置,大家又都整齐划一地放下手臂,脚跟在地上碰撞,发出干脆利落的一声。
众人张着嘴,已经看呆了。
又一声新的号令发出,前面几个人迈着统一的步伐,见水坑不避,见石头不让,昂首挺胸,一路向前。
“他们在前边开路,走吧,诸位。”
孙远压根没听见排骨的声音,满心满眼只有前边那几个人。
他又看了一眼众人的队形,默默在脑子里找到了对应的阵型。
是之前偷听过的,军中的一种阵型,行进中能更好的保证队伍的安全。
所以,刚才等他们的时候队形不一样,那是停止时的阵型
等排骨第二次催促,终于有人反应过来。孙远也合上自己有些酸痛的下巴,安安静静地跟着排骨往前走。
随着人群开始移动,留在原地的人分成三队,一队跟在人群后面,两队分别待在人群两边,队员和队员之间拉开了很大的距离,对周围好奇的眼神安之若素,只是姿势标准地往前走。
精兵。
孙远毫不犹豫地下了这么一个结论。
再看看自己旁边这个小青年,哪怕隔了很远,依然和最前边的人保持了一样的步子。一起伸左腿,一起伸右腿,要不是脸不一样,还以为是同一个人。
精兵中的精兵。
孙远很快推翻自己的结论,低下头老老实实走路,完全忘了自己刚才的花花肠子。
被认定为“精兵中的精兵”的王三柱心里其实很慌。
他是护卫队的一员,平时就经常练步伐练队形
不知道有什么用,总之宣宁说了一次,从此这些就成了每天必练的内容。
这次要来接人,哦,按照宣宁的说法是“给个下马威,震震那些不老实的人”,他们这些人就又被拉出来充门面。
这几天他们把同样的动作练了无数次,从天黑到天亮,晚上睡觉他脑子里也是“左右左”。淘汰了一部分人,留下了他们这些人,又重新做了衣裳找了武器,让他们一次次“排练”。
宣宁还嫌不够,居然把大家都拉出来,让他们在中间走了好几遍,还把这称之为“必不可少的彩排”。
王三柱内心是崩溃的,大家也都反对,但是被无情地镇压了。
那天,王三柱永远记得那天,太阳出奇的热,把他的脸都晒得红彤彤热乎乎的。他站在队列里,他娘的声音尖利高昂,轻易压下了其他窃窃私语“三儿,三儿,娘在这呢。你看,三子在第二排。”
那一刹那,王三柱清晰地察觉到无数双眼睛定在了自己身上。
他的脸好像更红了,因为他听见他妹妹桃花笑道“你看我哥脸红的,跟个猴屁股一样。”
王三柱“”
他有心喊一声“求求你们闭嘴吧”,奈何队伍里规矩大过天,没有允许说话,他就只能闭嘴。江大在一次次训练中一次次加强这个概念,他只敢越发的目不斜视,假装自己听不见。
但他从不知道自己的耳朵这么好使。
都是一个村的,多数都沾点亲带点故,各家看完了自家小子,又开始点评别人家的。
大姑,二婶,三叔,堂哥
那天,王三柱顺拐了。
不过不要紧,顺拐的不止他一个,还有好几个人当场表演了平地摔,引起人群一阵哄笑,笑得那几个人趴在地上不愿意起来。
经过噩梦般的“彩排”之后,今天的王三柱走得格外轻松。
不就是看两眼吗都是不认识的人,一直盯着看又怎么样
不就是八卦两句恰好被他听见了吗那又怎么样又不是当着全村人八卦,护卫队也没全听见。
不就是嗯有小姑娘悄悄讨论他是不是有媳妇了
王三柱一晃神,踩到了小石头,脚下一滑,差点摔倒,他紧了紧手里的兵器,稳住步子若无其事地接着往前走。却被旁边的人看了个清清楚楚,一阵善意的笑声不约而同地响起,大家开始八卦他是听见了什么才走神的。
王三柱“”
庄子到底还有多远
走个路为什么这么难
庄子其实也没多远。
虽然王三柱可能不这么觉得。
但总之,孙远面前是一段平整过的土地,踏上去比土路要硬,泛着灰白色,路上偶尔有道长长的缝隙,小到只有蚂蚁才能爬进去。
缝隙完整地横向贯穿整条道路,干脆利落的线条,看起来像是有人故意划上的。
这是石板
念头刚一出现,孙远立刻否定了自己的想法。
哪有这么平整却不光滑的石板啊。每块都大得吓人,这得死多少人才能从山上背下来啊。
“排骨兄弟,这是什么”
周围的人都竖起耳朵听,排骨的声音懒洋洋的,似乎不甚在意“哦,是水泥,听说要把泥放在水里,让最有力气的汉子捶打,整整七天七夜不能停歇,还要保持一定的节奏,这样才能得到那么一小块水泥。”
“哦,竟然是这样。”孙远想象着无数赤膊好汉卖力挥锤,动作一致捶打的场面,自己就先打了个激灵。
这么长的一条路,背后得有多少人啊
这么一个势力要把他们强留下来,城里那些人真能把他们救回去吗
孙远越想越害怕,看向护卫队队员的眼神也就越发敬畏。排骨偷偷瞥了一眼,也放下了心。
水泥是怎么做的,他只是看了几眼,没看完全程。
但他清楚宣宁的意图,也知道能负责水泥制作的都是最稳妥的人,宣宁似乎没有公开方法的意思。他同样清楚两边刚刚接触,正是要亮一亮刀锋,好让对方听话的时候,自然要怎么夸大怎么来。
比如现在,孙远不复刚见面时天老大他老二的桀骜不驯,乖得像只满身肌肉的小鹌鹑。
这就很好。
排骨自认事情办得很好,安心猜想今天晚饭吃什么,而孙远他们的惊讶才刚刚开始。
他穿着满是湿泥的草鞋,走在宽阔平整的道路上。路很好走,没有坑没有水,好到让他看着身后一串泥脚印,颇有些不自在。
不过很快,他就顾不上这么多了。
一大片农田率先映入眼帘,原本的作物在里头东倒西歪,眼看是救不回来了。
旁边不少人唉声叹气,真心实意地替这块地的农人惋惜。孙远却顾不上这么多,而是眯起眼睛,努力看清地里的情况。
一条条小路交错在田地之间,把地划分成四四方方的一块,每块地都差不多大,偶尔在地头插一面小旗子,不知道是做什么用的。
这里的主人似乎很喜欢规整
这么想着,孙远一抬头,一道只比县城城墙矮一点的灰白色墙体矗立在眼前,阻挡住了所有的视线。
墙体和路面材质相同,平整地像刀片一样,但厚度却足有一人宽,能让所有来进攻的敌军绝望。
孙远在护卫队的带领下走到墙下,被亲人背过来或者推过来的病人被带去了另一个方向,孙远他们被要求站在原地消毒。
众人有些不安和骚动,不过看消毒是从护卫队开始,对方也没表现出什么异样,这才安安分分配合。
孙远一边等消毒,一边抬头仰望着墙体上方穿着同款制服的人。对方拿着另一种武器,胳膊上还系了一截红布。但同样身姿挺拔,目光炯炯。哪怕只是无聊的站岗任务,对方依然非常认真,目光直视着前方,身边有蚊虫环绕也一动不动,有着他在之前的官兵身上从没见过的精气神。
那个小军官说过的百战之师,也不过如此吧。
孙远满心感慨地进去了,眼前又是一个同材质的大方盒子。盒子前面还有几个小洞,几个大方洞,洞里垂下来一块块不同颜色的布,像是充作门帘窗帘。
果然,带他们来的护卫队停了下来,整队集合,又步伐一致地跑远了。
孙远等人默默目送他们离开,又有几个人朝他们走过来,有男有女,有老有少,还没走近就把他们仔仔细细看了一遍,其中一个女人对排骨抱怨道“我这儿活这么多,衣服都快做不过来了,怎么女人这么少”
“大娘,您先凑合凑合,下次,下次一定多带些人来给你们分忧。”
女人“哼”了一声不说话了,站在一边看人,有个裤脚上还有泥的男人看了一会,咳了两声,问“有种地的老把势没有”
大家面面相觑,没有人敢站出来。
他又问了一遍,发现大家都不动,解释道“会不同的手艺,就要住在不同的屋子里,吃不同的饭,干不同的活。有的话,去那个深绿色门帘的屋子里,等我去安排活,干完了吃饭。”
有几个人动了动,见别人不动就又不动了。
刚才说话的大娘见状,口齿伶俐地把什么人住什么屋子都说了一遍,大家你看我我看你,这才拖拖拉拉地往屋子里走。
孙远是个铁匠。
但来的人里,只有他和他弟弟两个人是铁匠。
孙远不想和大家分开,觉得不太安全,于是拉着弟弟孙福走进了浅绿色门帘。进到这间房子的,都是想种地但不太会种的人。
屋里有几条长长的炕,大家各自找地方坐了,正想找个话题聊聊天,门帘一掀,一个中年男人走了进来。他拿了几个奇奇怪怪的小东西,一会敲了一敲这个,说这是“起床铃”,一会晃一晃那个,说那是“吃饭铃”,还有什么“集合哨”等等等等,一大堆尖锐刺耳的声音轮流展示了一遍,这才开始说正事。
“你们分成四组,每组自己推选一个组长,明天开始,按小组合作、学习、劳动,有事找组长,组长来找我。”
孙远试探道“那我们今天”
“今天太晚了,吃顿饭休息休息,明天再开始吧,”说话的人显然没把百多人的一顿饭放在心上,“今天晚饭得晚点吃,灶上忙着给病人熬药呢,等一等吧。”
这话一说,孙远才意识到,外面正飘来一阵阵药香味。几个人趴在窗口,贪婪地嗅着这难得的味道,男人没什么表情,自己走了出去,不一会,隔壁就传来了同样尖锐的声音。
“是药啊。”
“是药,药铺里就是这个味。”
“你说,他们的药管用吗”
“管用吧,你看他们的人都不害怕,刚刚进门还洒了什么消毒水,估计洒完就解毒了。还有那个什么胶,黏糊糊的一股酒味,我舔了舔也不像酒,还有点苦。”
“小心把你舌头也粘住了。”
众人嘻嘻哈哈聊着天,一阵清脆的铃声突然想起,大家愣了很久,才有人问“这是不是那什么吃饭铃”
吃饭不积极,思想有问题。大家一窝蜂地走出屋子,迎面就是浓厚的米香,还有肉味。孙远眼馋地看着一锅锅肉粥和一筐筐饼子被送到护卫队那边,按照要求别别扭扭排好队,先洗手,再吃饭,吃完还要刷碗。毛病一大堆,问题是哪条做不到下次就没饭吃,孙远也只好一边在心里吐槽,一边敷衍着把所有要求完成。
唯一让他能有所安慰的,是面前一大碗不算稀的粥。比不上他平时在家的伙食,但已经很不错了,起码对身边的难民来说就像过年一样。每人四勺,他带的碗不小,一次也只能装下一勺半。米香粥稠,没有半点陈米的烂味,甚至很少有人吃到沙子,就连家境最好的孙远也说不出二话。
吃完饭,在硬邦邦的炕床上挤着睡了一觉,第二天,孙远等人被尖锐的起床铃叫醒,再次洗手吃饭喝稀粥,看着不远处的护卫队就着饼子吃咸菜。等吃完饭,众人来到了一块插着小黄旗的地里。
他们也领到了今天的任务把坏在地里的农作物都,扔到指定的地方,防止影响下一次播种。等处理好这个,还要拔草翻地播种施肥,桩桩件件都是活,都在等着他们干。
孙远拔出一根杂草,放在脚边,视线却黏在正在训练的护卫队身上。
“大哥,你怎么天天看人训练”
他白了自己这个蠢弟弟一眼“你不也天天看”
半个多月过去了,他们的房门前换上了厚帘子,亲人也陆陆续续接了过来。
这些天,也足够让孙远弄明白护卫队的训练内容,还有待遇。
训练任务并不难,看着也不是特别累,他们有单独的澡堂食堂宿舍,每天至少一顿肉粥,顿顿饼子咸菜吃到饱。他见过灶台上的人给护卫队炒咸菜,居然还放了油。
隔两天有顿肉菜,每次训练最出色的队伍或个人还能得到另外的奖赏,每人都有制服换洗。
除此以外,他们居然,竟然,还有工钱可拿。
农庄里有个小商铺,杂七杂八什么都有,吃的喝的用的玩的,据说比排骨原本卖的东西还要丰富。
不像他们包吃包住,其他人是领工钱,然后去小商铺里买自己喜欢的回去做。
不过工钱也有限,天天吃肉的人,他就见过这么一小撮。
“哥,”孙福生怕别人不知道他们在说悄悄话一样,先左右看了看,然后靠在他耳边说“我想去试试那个护卫队。”
“嗯,”孙远没有反对,“咱俩一起去,也有个照应。”
“过去十天,护卫队人数翻了个倍,有意向入队的人越来越多,还有继续增长的趋势,咱们还往护卫队里招新吗再招的话,队里大部分都不是我们的人了。”
“招,”宣宁毫不犹豫,“在保护农庄这件事情上,不分什么我们、他们,他们的亲眷在这里,以后他们的土地、他们的家都会在这里。我们只要把物资掌握在手里,现阶段不会有人敢闹幺蛾子,等这批作物成熟,他们就都是自己人了。”
“嗯。”护卫队长在本子上画了几笔,宣宁微微侧目,发现是一堆看不懂的鬼画符,队长在其中一行鬼画符后面打了个“x”,画完才察觉到她的视线,红着脸急忙按着本子往旁边躲。
“”
宣宁默默坐直了身子。
表面上沉着冷静的护卫队长,居然板着脸在画火柴人和小花她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可偏偏,对方没有开小差,确实是在认认真真地做笔记,只是因为不会写字,迫不得已用了图画的方式。
这就让人很绝望了。
排骨接话道“附近的县城没什么动静,粮铺囤粮,想要哄抬高价,也没人管,城里城外都走投无路,已经有人预备逃荒,去探听消息的人又顺手带回来了几十个。”
排骨手下的人曾经遍布整个县城,现在城没了,人也分成几部分,一部分依然留在农庄,负责注意农庄这批人的动向。还有一部分伪装成各种身份的人,去附近县城探听消息,方便宣宁随时调整策略。
宣宁没有在意话里的内容,反而试图伸长脖子去看排骨本子上的内容。奈何排骨一向聪明,早就合上了本子,坦坦荡荡地亮出封面给宣宁看。
宣宁宣宁不用看也明白了。
自从她每次都随身带个本子翻一翻,防止自己漏了哪项,自认手里有点活计的人都来找她要了个本子,开会的时候也带着写写画画。
主要是画画。
这里的文字和读音和繁体字很像,她跟着江大学了几天,早已摆脱了文盲的身份,现在看桌上一个个端坐在桌上,一本正经地鬼画符,实在有些看不下去了。
“咳咳,我觉得,”宣宁清了清嗓子,道“我们是不是该兼顾一下教育问题了”
为了尽可能保住大家的面子,宣宁拐了个弯,准备先解决孩子们的问题,然后顺嘴提一句大人的事情。
“教育”
江大眼前一亮,其他人却是一脸茫然。
“比如说,上学”
宣宁脑子里想的是扫盲,但真正的扫盲班是在中午下午休息时,有空就认几个字,没空就算了。第一所学校的学生其实都在十三四岁左右。
没办法,她手下的人会越来越多,她现在急需更多的管理人才,不需要多么优秀,只要能写会算懂得基本人际关系就行,未来可能需要更多的技术人员。
但,无论如何,她得先度过现在。现在这些人就是赶鸭子上架,人员再得不到补充,农庄里要乱成一锅粥了。
教材是江大编的,她主要负责说清了自己的要求。识字教材是她抄下来的千字文,略有删减。江大看着书名后落款的“周兴嗣”三个字,思考了很久,似乎在回忆这是哪位大儒。
他没有问,宣宁自然没有主动去解释的意思,她常常遇到需要胡编乱造的情况,为此专门找了本子记载,可也已经写满了两本,再写就真的记不住了。她正忙着考虑第一批学生的上课问题。
教室和教材是最容易解决的问题,教师也可以她和江大充当,等这批教出来,他们再当小老师去带下一批。
她为了让大家更好地自学,扒拉着超市画风可爱的少儿科普书,带着几个村民摸索出了造纸术和印刷术。虽然歪歪扭扭还洇墨,但在抄书只能她和江大来做的情况下,这已经很不容易了。本以为要增加一大堆工作的宣宁看着粗糙的劣质成品书,表情比看见了一块黄金都高兴。
嗯,是小块的黄金,大份的快乐无人能比。
至于这批学生是脱产全职学习还是半工半读的问题,缺人缺疯了的宣宁一挥手,决定让大家专心读书,好好学习,还承诺毕业包分配,绝对能获得一个比不读书工资高很多的职位。
第一批成员主要来自护卫队后代,在农庄算是家庭条件比较好的一批。不过为了鼓励大家学习,不加重家庭的负担,学校里还是管了饭,学生还有专门的衣服。虽然伙食和护卫队差得远,但是能管饱,不用花家里钱,学校的饭就变成了美味佳肴。
宣宁没有时间等他们慢慢成长,学认字算数的同时,他们就时常去各个岗位旁边观摩学习。尽管自己上学的时候很讨厌写心得体会,但宣宁热衷于让学校的学生多写写,多想想,多看看。
反正既能加深感悟体会,又能促进认字,何乐而不为呢
大家刚刚把字认了个差不多,简单加减法也会算了,宣宁看着人越来越多的农庄,一挥手,决定让大家先实习或者说帮忙打杂,然后再根据情况考虑直接就业还是接着学习的问题。
这是委婉说法,接着学习就是接着在岗位上学习,准备直接接任,直接就业就是把一批实在没天分的人放回去种地。
总之,人实在太多太杂,再没有人来帮忙管理记录,宣宁的头发都要被自己薅秃了。
当宣宁正忙忙碌碌,试图从其他县城再吸收一点人过来,再把农庄打理的井井有条,将其变成一个独立的、美好的小天地时,近百里外,也正有人谈论这些县城。
“说是洪水肆虐,疫病横生,还有乱民暴动,就连县丞都死在了里面。周围的县城受了灾自顾不暇,只好求助于将军。”
邢毅面露不耐,揉了揉太阳穴,勉强压下烦躁,问道“他呢”
下属的声音低了不止一点,像是怕他生气“朱县令正在临县,在临县,嗯躲,躲灾。”
邢毅睁开了眼。
这是个三十几许的男人,长相普通,面容刚毅,一双眼睛如同鹰隼的利眼,让人不敢直视。脸上满是风吹日晒的痕迹。袖口间隐隐露出一道伤疤,昭示着主人遇到过的危险。
他手底下有三千兵,在外勉强能被人称一声“将军”。
自从参军入伍,不,是从小,他那同样参军的爹和爷爷就常念叨一句话。
城在人在,城亡人亡。
身为一县县令,居然能抛下自己的县城,抛下自己的辖区和民众,跑到临县去“躲灾”,把一整个县城留给乱臣贼子。
好,好,好个朱县令,他记住了。
满腔的怒火几欲喷薄而出,却在看到桌上的信件时忽的一滞,然后潮水般迅速回落,只留下浓浓的无力感。
邢毅向来挺直的腰板都有些垮了,仿佛肩上的重量太沉,他已经支撑不住。
这样的官员何其多也,还在京城的时候他们就吃过亏,撤退的时候吃过亏,现在也一样。
可那又怎样呢
哪怕一状告上去,那位朱县令不过告状的时候挨顿骂,多送点银钱美人,多的是人给他求情。
然后呢,然后会发生什么
邢毅闭了闭眼,耳边仿佛有声音回荡,以往的一幕幕再次出现在眼前。
“他也是迫于无奈”
“朕今日看了奏表才知道,爱卿当日是如此的困难,却还想着忠君报国。心是好的,邢卿不可太过苛责。”
“他也不容易”
邢毅深深地叹了口气。
陛下,那您看没看到,这天下的百姓也不容易
若是,若是当初
下属安安静静地低头弯腰,仿佛没看到上司的异样。
“告诉他,”邢毅的声音听起来竟有些苍老“等我灭了这股反贼,就去帮他平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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