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老头叫我过去登记。还好,登记簿上"来京目的"一栏换成了"来本单位事由",所以"瞻仰伟大领袖遗容"就变成了"和晨歌谈稿"。老头拿起老花镜,看看我填的信息,再抬头扫视我一眼:"哦——四川的?出书的吧?"
我哼哼哈哈。他又问:"家乡人民生活还好吧?"
我有些吃惊,答道:"托您的福,家乡人民很幸福。"
他显然很满意这个答案,还做出礼贤下士状,亲自领我走进大院。
晨歌正和一著名作家通电话。他看上去年轻,一表人才,站起来和我握手,捂着电话对我说先到对面主编室,冬阳要和我谈谈,他随后就过来。冬阳女士娇小精干,前几年她和晨歌编辑的几套作品横扫中国之后,畅销书不断,名气如日中天,门庭若市。冬阳取下眼镜,看着我:"你就是那个戈海洋吧?"
"是的。"我就像伪军见了太君似的点头哈腰。
"你这是专门到北京谈书稿来了?"
"好几件事呢。"
"你的稿子我看了。"她站起来给我沏了一杯茶,安排我坐下,接着说,"你年轻,有潜力。不过这部书稿要出的话还得大改,怎么改,你听我的意见。"
"当然当然,给你们投稿,我不自量力。"我恭谦地说。
"我们社虽然名气大,但还是小社。"她说,"你看我们这办公环境,老民居,够寒碜的吧,来个人都不好意思。不过我们过两月就搬到写字楼去了,5A级的,以后有机会可以过来坐坐。"
然后她叫一女孩将我的书稿拿来,翻开,里面有一些用笔标出的记号,她随便指出几处:"你瞧,你这样写,看着倒痛快,出来肯定惹事。"
"那不过一个处级干部,这种芝麻官中国怎么也得上百万吧。"我小心翼翼地说。
"这个跟级别没关系,是写法问题,背后是态度问题。你这部稿子麻烦大了,还没出就被盯上了,出了事你可没事,我们脱不了关系。也许别的社没问题,我们出过一次事,检讨个没完。"她解释道,"我们是出版社,上边不给你书号,你吃什么?"
"理解,理解。"我连连说。
冬阳站起来,说:"我非常忙,就简单跟你说说,你把书稿拿回去,动大手术,改完给晨歌,以后就找他。"
冬阳叫晨歌过来把我接过去,寒暄了一阵,把我送出了烧饼胡同。为了确证烧饼胡同是否真有烧饼,我从另一头走出去,连烧饼味儿都没有,倒是有几家杭州包子铺把我的肠胃刺激得咕咕直叫。和四川包子相比,西湖边的包子实在难吃,北方饺子还行,个儿大,至少填个饱。
长安街上道路的宽阔、建筑物的宏大、车流的湍急和人流的密集,立即让人产生一种蝼蚁般的渺小感。那些密集而警惕的警察、便衣和保安让人浑身不自在,以至于我经过他们的面前,不得不努力装出一副上对得起党和政府、下对得起人民的样子。我在王府井附近闲逛一阵,挤上1路公交车到了西单图书大厦这个中国最大的书店。这里不愧是个免费看书、免费纳凉的好地方。暮色苍茫时,乘车到大望路,然后倒车前往红庙。
几年前,李皓和杨星辰再也无法忍受清贫,从位于京郊的单位不辞而别,沦为京漂一族。不久,他们得意地告诉我他们上报啦——被单位开除了,报上发声明了。
1997年初夏到北京见了两人。李皓在一家翻译公司,没底薪,翻译千把字,可以挣一个盒饭什么的。还去杨星辰的"国际贸易公司"看了看。这是他从外贸公司辞职后成立一月的新公司,就两个人。我探头探脑地进去,吓了一大跳。地下室一间十平米小房,既住人,还办公。阴暗潮湿,散发着霉味,二十四小时开着惨白的吊灯,活像一处法西斯秘密**场所。惟一有点公司痕迹的,是拥挤不堪的桌子上有一台电脑、一台传真机和一堆中英文文档,桌椅统统是旧货。我一坐下,把沙发坐哭啦。那是个下雨天,天花板不断渗出水滴在桌子上,杨星辰不得不在桌子和电脑上盖几张报纸,不停替换。他们的业务是将国内小工艺品贴上自己的注册商标销往国外。我开玩笑说:"你们这哪是开公司,劳改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