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晃,我这个异乡人在北京进入"七年之痒",我也悄然人到中年,我依然没摆脱"不成功罪"的梦魇,我的生活依然一塌糊涂,上无片瓦下无立锥之地中间没有爱情,却依然以日渐猥琐之躯在这个竞争日益惨烈的磨盘般的大都市里死乞白赖地硬挺着。惟一的进步——按家乡人的说法,我已经北方化了。时不时冒出二不挂五(注:四川方言,指不可靠,不地道。)的北京话,大大咧咧,不修边幅,皮肤粗砺得像北京的建筑和天空,胃口杂乱如野狗,两个字——糙了。
"纽东方"当初出国留学的几个室友,只有一个老北京杨涛回国。他摇身一变,成了一家美资公司的技术骨干。他当初的女友茵茵早成家庭主妇了。其他人有的在美国找到了工作,等绿卡,换身份。没找到工作的,基本读博士或博士后,只有山西人严力果胆大包天黑下来了。他的理由很充分:我是学美国研究的,离开美国我还研究个屁啊。
看着我的状况,杨涛从人生规划方面给我分析了一番,觉得我还是找个稳当行当为妥。我反思一番,觉得也有些理,而我也遇到了一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陆续新出或再版了几本书后,结识了一些新朋友,应邀参加了一些文化活动,连中国最牛逼学府也去招摇了一番。出了一些风头也放了一些炮。不久,一牛逼大学的教授联系上我,他在书店看了我的书,甚为欣赏,辗转找到我。
在一家不错的素食餐馆"荷塘月色"里,我见到了彭教授。彭教授气质不凡,看上去颇有仙风道骨,伸手第一句就是:"你把我们这些学院派骂得狗血喷头啊!"
我颇为尴尬,忙说:"那都是瞎闹,逞个一时之快,我这人说话不过脑子。"
"没过脑子都能骂出花来,过了脑子那还得了?"彭教授打趣,很豁达地说,"没关系,不打不相识。"
"您真是大师肚里能撑船啊。"我说。简单寒暄后,他抛出主题:"你还是做我的博士研究生吧,我正招人呢。"
我颇为吃惊,谦逊地说愿闻其详。
"我知道你对体制内的人有看法。"老彭话锋一转,"但——你这样的自由职业者长期下去也不是个办法,体制内体制外各有利弊。体制外自由,体制内至少管饭还管你的生老病死。你看看王二,比你有才华吧,图清高,从体制内跳出去,死得多惨啊!四十来岁就没啦!还有以前大名鼎鼎的先锋派作家,居然沿街乞讨,斯文扫地嘛!当年和他一起成名后来进入体制内的几个作家,现在都是大名鼎鼎的名校教授啦。"
我说:"我太明白了,老九的宿命要么就是竹林七贤一样成为孤魂野鬼,要么就是招安——招安是主流。姜太公钓鱼是为了招安,孔老二周游列国是为了招安,诸葛亮躬耕南阳是为了招安,宋江上梁山也是曲线招安,甚至托名妓李师师斡旋。"
彭教授笑起来:"招安太难听,这叫入世,说白了还是尽社会责任。皇帝王八蛋,士大夫再不出来尽点责任,咱中国人还能活吗?都说大学学风很烂,确实有问题,连我这名校教授出去有时候也为那些满嘴跑火车的同事丢脸。"
"是啊,都成过街老鼠嚎叫野兽啦。"
彭教授用手半捂着嘴巴,压低了声音:"说实话我都不敢说是他们的同事,万一有人恨乌及屋背地里给我来一板砖怎么办?——我说我是'纽东方'的。"
"高,实在是高!"我恭维道。老彭接着说:"所以啊,关键还是看你自己,没人拿枪逼着你胡说八道嘛。咱不谈主义,只研究问题。可出可不出的风头,咱别出;可拿可不拿的钱,咱拿一点。"
"先生说得很在理,可是——我哪里够格啊?"我底气下沉。彭教授呷了一口"碧螺春",说:"我看你行,文笔不错,有自己的观点,也敢说。英语不错,还翻译东西。出了这么多书,很勤奋。综合素质很好,缺的就是学术训练,我正缺这样的苗子。"
"我不是苗子了,早成歪脖子树了。"我补充了一句。彭教授连连摇头:"不算大,我的弟子比你大的好几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