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生之地出发,穿越时间,日夜兼程地往死之地行进。我想人生其实很简单,就是在生与死之间画上一根线,这根线便是我的路途,多年之后我在这条路途上身患绝症。我看见疾风吹拂我的衣襟,秋日的衰草映照冷色的天空,步履踉跄的我像看见救星一样,依稀看见墓地的轮廓,那里是众生的最后驿站。我义无反顾地朝那里走去,不知道隔那里还有多远?尽管我感到很累,却没想到在路旁小憩一会儿,其实即使坐下来喘一喘气,也是徒劳,只要时钟在不停地走动,我就没有停止前进,滴答滴答的钟响是我迈向墓地的脚步声,我已经听到滴答滴答的声音愈来愈清晰,愈来愈响亮。
没有人告诉我身患绝症,但我从妻子健康的笑容、母亲谨慎的话语里感到不安。窗外是一个南方特别的秋天,阳光灿烂气候闷热,常绿树木与风共舞,尘土在我居住的城市飞扬。这样的日子,让我感到秋天没有到来。我想我会挨到冬天,会看见一场南方罕见的大雪纷纷扬扬地洒落在我窗前的树上。
我生活在一个不大不小的城市,远离乡村和童年的磨房,广阔的风景已不在眼前。我枯坐在藤椅上,常常怀想过去。我对死神毫无办法,它正一路高歌朝我逼近。厨房里母亲在乒乒乓乓地捣药,一会儿工夫,我便听到药水溢出药罐的嘁嘁声,屋里弥漫草药的涩味。山区里那些很贱的植物,被民间医生从土地里拔出来,晒干捣碎,以包医百病的名义来到城市。
母亲从厨房里细步走出,手上捧一碗黑色的热汤。她的额上冒着细汗,银质的发丝常叫我想到她的年龄。母亲说药熬好了,你喝了吧。母亲把药汤放在我的书桌上,然后双手不停地在她的衣襟上搓动。一丝热气从碗里升腾,盘旋、打结,像是农村的炊烟也像浮动在水底的植物。这黑色的药汤救不了我的命,我现在只相信手中的笔。我在用笔和死神作最后的斗争。
不用回头,我便知道白发苍苍的母亲还站在门边不停地搓手。自从我娶了妻子,有了儿子,死了父亲之后,母亲便从我小说里的那个村庄来到城市。母亲没有告诉我得了绝症,但她总是尽职尽责地监督我喝下她熬的药汤。我不能让母亲失望,端起桌上的药,像喝稀饭那样响亮地喝下去。药喝完了,母亲小心地走向书桌,拿走药碗。从母亲拿碗的动作里,我看到她似乎又增加了许多信心。
这样,我能安静地面对稿纸和笔,思绪穿越现在,到达未来。我看见我在深秋里溘然长逝,没能挨到冬天,没能看到那些蝶蛾似的飞雪扑落在窗外的树上。
岳母从另一个城市赶来安慰她的女儿,我的妻子。母亲执意要把我的尸体运回乡下去,说好好的一个人,怎么能让火一把烧了?岳母说运回乡下,起码要千把块钱,你有钱吗?母亲用哀伤的眼神望着悲伤的妻子,说好像还有一点儿钱的,他曾经说过。岳母说现在还没有找到存折。
我和所有的人一样最终被投进火炉。火化的日子,算得上亲朋好友的均已到场,但是母亲没有去,她不能接受一个事实:她生下来的一块肉体变成灰烬。她坐在家里,望着那只药碗发呆。那只药碗是我留给母亲的问候,它将伴随母亲度过暮年。
岳母在尽她的能力对这个家庭进行医治,她把我的藤椅、被卷搬到空地上,一刀一刀地把它们割碎。深秋的阳光像哭红的眼睛,很疲倦很温情地照耀我的用具。母亲想这些东西如果拿到农村,是上好的东西。岳母划燃一根火柴,空地上腾起黑烟。母亲像突然记起了什么,扑向那堆杂物,从火堆里抢过那只药碗,紧紧地搂在怀里。岳母说你要带那只碗回乡下吗?母亲没有答,抱着药碗走到楼梯口,才说我没有说要回乡下,这是我仔的家,我就住在这里。岳母说我女还不到三十岁,她要改嫁,你不回乡下去谁给你饭吃?母亲在楼梯口狠狠地吐了口唾沫,吐完后似乎已没有力气爬楼梯,坐在楼梯口哭,眼泪、鼻涕和唾沫洒落到药碗上。许多家庭的窗口都冒出好奇的头来,那些好奇的头像夏天里的豆芽菜,十分壮实茂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