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除了看护那只药碗之外,便是看护我书桌中间的抽屉,她知道我看重的东西都锁在里面,存折也一定锁在里面。岳母每天都清理一点儿东西打发日子。母亲说那些书本里有他的文章,我要留着。岳母在书堆找我的名字,把有我作品的杂志堆在母亲的面前,说你又不识字,要这些东西有什么用?不如烧了。母亲说你还有女儿可以看,我只有这几本书和那只碗了。母亲飞快地抱过书,放在床下。
多少个日子之后,母亲仍然没有走的意思。岳母对妻子说不给老奶一点儿钱,她不会走。妻子像突然记起了重要的事情,从悲伤中抬起头,摇响手里的钥匙,终于打开了我中间的抽屉。在一阵翻找的声音里,岳母捡出了一本小巧的存折,说三千块,还有三千块。母亲把头凑到岳母手上,说多少?妻子说四千,家里就四千块钱了。母亲想她们都在骗我。
妻子把两千块钱递到母亲手上,说你拿两千养老,我拿两千养仔。母亲接过钱说,如果我当初知道有钱,就不让你们烧他了。母亲把钱看了又看,然后抽出两张递给妻子,说仔死了我也没有依靠,你给我买一张车票,明天我就回乡下去跟我女过日子。妻子说没有人送你。母亲说我自己走,你给我买几个馒头在车上吃,我坐在车上总不下来,只要到了县城,我就懂得路回家了。妻子说你的两千块钱要捡好。母亲拉过一条裤子,说我把钱缝在裤裆里。母亲从蚊帐上取下一枚针,开始认真地缝她的裤裆。缝完之后,她把那几本杂志和那只药碗一并装进她从乡下带来的尿素化肥口袋里。我想明天,我将和母亲回到我阔别已久的乡下。
深秋以一副成熟的姿态欢迎母亲。母亲头顶银发,肩挎尿素口袋,像一只白翅黑身的蝴蝶,漂浮在玉米和稻谷里。正在收玉米的大姐丢下背篓,朝她奔来。姐夫脚绊脚地跟在大姐的身后,小路上涨满了久别重逢的脚步声。忽然,母亲像一棵树被砍了一刀,歪倒在路旁,专等大姐和姐夫的到来。大姐说妈回来啦。母亲说我累了。
母亲在大姐的搀扶下走进家门,感到裤裆里的钱还在,终于松了口气。母亲从裤裆里掏出一札钱时,大姐和姐夫都惊呼了一声。母亲对姐夫说,老安,你把这两千块钱存进银行去,一分也不要花,等我死了你们给我买棺材、立碑和做道场。我没有仔了,但我要死得热热闹闹。
母亲在乡间昏暗的屋里等着某个时候的到来,她强烈地渴望那两千块钱给她制造人生最后的辉煌。姐夫和大姐沉浸在深秋抢收的节奏里。母亲看见没有钱买烟打酒的姐夫,嘴角不时地吊着贪婪的唾沫。想抽烟想得急了,姐夫便把母亲带回家去的杂志割成整齐的小纸片,然后用纸片卷玉米叶子抽。这样,姐夫的嘴里经常含着一棵明亮的火,浓烟从他嘴里喷出,随之吐出一口长气,脸上有了一种醉似的满足。母亲想钱在姐夫手里很不安全,说老安,钱你拿去存了没有?姐夫说到赶圩的日子,我才拿去存。
母亲在无聊的期待中,看见一个木匠走进村庄。木匠的担子里装满了各式各样的用具。木匠说我可以做柜子、凳子、棺材。母亲的脸蓦然一黑,觉得木匠带来了晦气。木匠说你的仔死得太可惜了。母亲的脸瞬间灿烂如一盘秋阳。母亲说老安,杀一只鸡待客。姐夫说没有鸡了,全部瘟死了。母亲说买。姐夫说没有钱。母亲说借。那个时期,有许多陌生人走进我家,他们一提到我的名字,便得到母亲盛情款待。
远远地,母亲便看到了姐夫。姐夫从圩场回来,在村头的小路上歪着身子走。一股酒气从姐夫的身上飘向家门口,酒气愈来愈重。母亲看见姐夫的脸上像烧了一炉火,衣裤透湿,像刚在酒缸里泡过。母亲想喝就喝,怎么把酒全泼在衣服上,浪费。母亲认定姐夫透湿的衣裤全是碗里溢出的酒泼湿的。姐夫从上衣口袋掏出一本光滑漂亮的折子,递给母亲。姐夫说两千块钱我已存了,什么时候要用就叫我取。母亲接过存折,塞进衣兜,她不知道存折是姐夫用杂志的封皮剪成的,她衣兜揣着的其实是一张毫无用处的纸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