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满怀希望拿到存折的日子,我的妻子在城市里正忙着改嫁。岳母把大红的床上用具展开,合上,看得心里阵阵快意。岳母像一个准备赶考的学生,把高档的用具当做资料温习。妻子在等待婚期的日子里,最后一次清理我的遗物。属于我独有的许多东西,已经从这个家庭删除了,妻子从抽屉角拉出我的一篇遗作:《回首?凝眸》。妻子面对作品,仿佛面对活人,眼前浮现我的背影,背影因长年伏桌,现在显得微驼而且发黄,好像被时间的水浸泡过,但是很快,我就像声叹息一闪即灭。妻子想她跟我自由恋爱时,因为穷,无法大摆宴席也没有流行的大红色的婚礼场面,两个人在纸箱的包围里完婚。妻子想不到在她未过三十的年岁里,上天为她补了做新娘的这一课。
妻子选择一家与我交往甚密的杂志社,把我的《回首?凝眸》寄了出去。妻子忘记在我的名字上加一个黑框。如果这小说能够发表,那么许多人都认为我仍然活在世上,没有人为我的死悲伤而惋惜。
岳母站在穿衣镜前为妻子的脸扑粉,妻子看见粉尘如烟如雾地在眼前飘动。细小的粉尘沾在镜面,岳母用手在镜面上抹,镜子上划出几道清晰的手印。岳母说他有的是钱,你不要把那两千块钱带过去。你把钱留给我,小孩我也帮你带。妻子说孩子呢?岳母说出去玩去了。妻子看见自己的脸被镜面上的手印切割成几个细块。妻子说存折在抽屉里,你自己拿吧,但你要把孩子带好。
从另一个城市开来的迎亲车队已闹哄哄地挤进院子,那些花花绿绿的小轿车像是水里游动的鱼。岳母看着妻子披红挂绿走下楼梯,游向鱼群,心口狠狠地跳了几下。岳母只有一个女儿,一辈子都在梦想着做一回体面的岳母。现在她梦想成真,妻子像她的代表作,被人群簇拥而去。
我的儿子此刻正在院子里的小巷捉蚂蚱,石缝里的草已经枯黄,小巷里扫荡着阴冷的风。儿子这年三岁。我还在世的时候,母亲常带着儿子钻到小巷里捕捉飞动的虫子。毒辣的夏日,小巷两边的高墙铺开巨大的阴影,阴影里有风自由出入,母亲和儿子常常在小巷一玩就是半天,不停地和虫子对话。现在母亲已经不在城市,小巷仍是儿子的去处。儿子捉到小虫,常举起手来叫阿奶,叫过之后儿子才知道小巷里只有他一个人。
车队进入院子时,儿子并不知道是来接他的母亲,他的目光仍然在草丛里搜寻,巷子外面的事好像与他无关。
妻子临上车时,突然扑向岳母。岳母觉得这一举动给她脸上添了光彩。妻子说我还是不想去。岳母说不可能,你还不满三十,你还要生病,你还要换煤气、买米,这些你都得依靠男人。妻子这一刻突然想起了我乡下的母亲。妻子从来没有跟我到过乡下的家,她害怕乡下没有电灯,没有洗澡间,没有厕所,只有虱子和跳蚤。此刻,妻子想他乡下的家门是朝着哪个方向,他家的瓦檐上会有几株诗意的青草吗?
我看见妻子一步步走向小车,一步步坠入圈套。我想我的妻子再也没有理由再也没有机会,去见识我诗意的乡村了。
妻子钻入小车的时刻,母亲正充实地怀揣一张伪劣存折为姐夫和大姐煮早饭。母亲在洗米的时候,摔碎了一只瓷碗,瓷碗破碎的声音似乎从天空飘来。母亲想自己老了,拿碗都拿不稳了。母亲不知道与她生活了三年的媳妇,此刻正站在人生的转折点上。
我的作品在一个月之后被退到妻子的单位,编辑说作品没有写完,请把结局补上,然后发在明年的夏季号。妻子已调离原先的单位,收发员估计这是一封冷冰冰的公函,与妻子的私生活无关,于是把它丢进废纸篓,最后成为垃圾。
我死后两年的秋日傍晚,母亲和姐夫一家人在堂屋吃晚饭。风开始有些凉意,油灯不甚风力左右扑闪。母亲吃了满满一碗饭,突然倒在地上。忙乱中油灯熄灭,姐夫的孩子们纷纷逃出门槛。姐夫重新点燃油灯,扶起母亲。大姐在母亲的鼻穴前摸了摸,说没有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