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的油桐花落了满满一地,山间漂漾着它略略甜的粉香,还有的,就是那沉沉浮浮的思念。
杜亚斯几乎已经忘记了自己曾骄傲地对多少人说过他“对一切不美的东西没有印象”,事实上这也并不值得他去记忆,除了一个女孩子。
那是一个很有天分的女孩子,而且还很漂亮,笑起来的时候,几乎可以把伦敦湿重的雾气完全地驱散,尽管杜亚斯从来没有和她一起站在伦敦的天空之下,也从没有这样对她说起过。
对于他而言,这只是一种简单的相信,原本就不需要告诉什么人,所以他曾在所有人的面前对她说:“我们结婚吧!”
那一天这个女孩子的笑容是那么地美好,美好得几乎把所有的从前以后都抹煞了,于是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记得这个笑容,即便是在杜亚斯几乎忘却了当年的种种爱恨的时候还是不忍忘怀。
以至于,多年以后回忆起来,他亦不曾后悔,只是淡淡地笑着说,人这一生,缘分太过于玄妙,惟有经历过了,才知道,原来那个人不是上天为你安排的。
听他说这话的人,不禁淡淡地流下了一滴眼泪,然后浅浅对他微笑。
微笑浅得几乎透明,几乎像极了当年那个不忍伤害,但是离开得却那么不容回旋的人。
那是一个风一般的男子,带着某个角度上的决绝,平静的面容下隐匿着的永远都是深深深深的隐忍,而这种深深深深的隐忍常常让人在看着他的时候,感觉不到他的存在。
可是,他却一直都在。
他曾和他一起爱过那个女孩,只是可惜,当年总有些事情让所有人没有选择,所以当他的身边出现了另一个女人的时候,杜亚斯曾以为他或许是真的放下了。
放下了之前煎熬得那么痛苦的爱情,于是一个人的逃生,放过三个人。
那是持续了多久的窃窃暗喜?
杜亚斯难以回忆,他知道自己曾在向那个女孩子求婚之后的充满了快要飞起来的幸福的日子里,心怀某种忐忑地注意过他。然而那时,他的脸上虽然已经看不见曾经因爱情的来临而隐隐流溢着的笑意,但是却始终也没有表现出任何的勉强,他依旧温柔,依旧没有人可以轻易探知他的心事,隐秘一如当年他们初初相识的时候。
那一年的杜亚斯第一次夺获AwordOfInternationalArtist的大奖,顷刻之间声名大噪,于是他带着他那难以收敛也不必收敛的骄傲成为Neo-Image香港旗舰店的首席设计师,一时间多少名媛争相预约,只为了能够请这位新锐设计师亲手为其量身设计一款造型,不吝金钱。
然而现在想来,即便是杜亚斯自己也不禁嘲笑自己当年的坚硬,只因为他认为Neo-Image的宗旨是让所有渴望美丽的女人实现梦想,而这并不意味着只为名媛服务,所以在他的店里,不论你是谁,都只能按着预约的顺序来,没有人可以插队。
一个地方有一个地方的规则,这里是Neo-Image,当然要按着Neo-Image的规矩行事,这个概念完全没有错误,但是杜亚斯却忘记了,这里是他人地两疏的香港。
香港也是一个地方,自然也有一个规则。
杜亚斯几乎是自然而然地忽略了这一点。
“有人花钱买你的不痛快。”
杜亚斯看着面前的人,忽然很想笑,这样的台词怎么会在他的生活里出现?
“那你们现在就可以走了,因为我看到你的样子就已经觉得没有什么能比看见你们更不痛快的。”冷笑着回答,目光却已经开始游移,时刻准备突围。
然而在这看似繁华的街头,杜亚斯却忽然觉得有些恐惧,那是一种独自面对空旷的恐惧,仿佛那些行走往来着的人们在瞬间幻化成了霓虹灯下的流光,一切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
透过重叠的人影,可以看到巡警在十米外的杂货铺旁签到,杜亚斯的目光与他们相遇,然而仅仅是一霎那,他们便调转了方向。
“啊呀……天气真是越来越热了……不如去喝杯冻鸳鸯?”
“你说的是祥记的冻鸳鸯?”
“不然还有哪家的冻鸳鸯味道好分量又足?”
……
渐远。
“做人呢……什么都应该享受一下的!”那人的声音中隐隐含着戾气,身边的小弟已经蠢蠢欲动,“不如让兄弟们照顾照顾?”
杜亚斯冷笑,慢慢地后退着,一步一步,直到脚跟与墙壁之间再没有缝隙。
预料之中的缠斗,杜亚斯曾在瞬间想过如果念书的时候没有学习过搏击的话,自己究竟可以撑到几时,然而来不及有答案,便在混乱之中失去了平衡,接连的重击,竟容不得他再次起身。
“拳头蛮硬的,有两下子嘛!”轻浮的声音再度响起,他的手里有一柄雪亮的剪刀,正是杜亚斯最惯用的那个品牌,“要不是有人一定要看见你这根手指,我也很想放你一马的!做人呢……你这样是不行的!”刀锋轻轻地落在杜亚斯右手中指上,慢慢地合拢。
“到底是什么人要你来对付我!”从没有想过自己竟也有一天,会对别人说出这样一句话,然而,除此之外,他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
疼痛之间,鲜血便沿着雪亮的刀锋一滴滴滑落,在入夜后的湾仔街头那昏黄得几乎有些泛红的街灯的光晕下闪烁着冰冷而疯狂的瑰丽。
在那一刻,杜亚斯几乎以为自己的人生可以就这样画上句号了。
如果失去了手指,还不如直接毁灭。
“当我的话不是话?”喧杂之间,淡漠得有些无谓的沙哑的声音在空气里散开,于是杜亚斯感到自己手指上的压力竟在瞬间消失了,伴随着的是刚才那人褪去嚣张之后的有些突然的惊惶。
“不是的!Richie哥,我这也是拿人钱财与人消灾嘛……”那人赔着笑,“这是道上的规矩,琛哥知道的!”
“你这是拿琛哥压我?!”尾音微微上扬,神情淡漠的男子忽然凌厉了起来。
“这我怎么敢呢!Richie哥,这个……你也知道,姜太和我大佬的关系不一般呐……”讪笑着,一步步靠近,“大家都是给大佬做事的,没理由大佬说做小弟不做吧?”
“那你一定要做?”挑眉,目光刀锋一般刮过每个人的脸。
“这个……都是混口饭吃嘛……”
没有再说话,只是转身跨上了重型机车:“完事之后跟你大佬说,把尖沙咀收拾一下,给我腾出去。”
那人的声音挫了挫,回头狠狠地看了杜亚斯一眼,然后拦住Richie,“Richie哥……那个……琛哥已经同意把尖沙咀给我们做……你这样不好吧?”
“好不好你大佬心里有数。”Richie的声音依旧是淡淡的,淡得让人心寒。
“……这个……”似乎是在犹豫,然而终究不敢做主,“Richie哥,这事总也要我大佬说句话,我才好放人……”
“现在是怎样?要我拨电话?!”
“是是是……”
其实杜亚斯并不喜欢香港,虽然它看起来是那么地繁华,然而在繁华的背后却是凌乱的拥挤,几乎即将窒息。
但是他却在这里遇见了他,杜亚斯一直记得那个时候的他是怎样淡淡说——“你不喜欢这里”——那个时候,他身后的光晕让杜亚斯看不清他的模样,然而却不能忽略的那双折射着这个世界异样繁华的双眼中流光华彩,眼波之间偏偏又早已看穿了繁华,一任的与我无关。
“你也不喜欢这里。”杜亚斯记得自己当时是这样回答的,然后他便转过身来,一张棱角分明的脸便在街灯的映照下,明暗深浅地展露。
杜亚斯不知道该怎样评价,只是觉得,这是一张再普通不过的面孔,但是在看着的时候,却又隐隐感到在这张再普通不过的面孔之下一定还有着什么,有着能够让他移不开目光的因素存在着,只是一时之间,可以感受,却看不到。
就像鱼看不见水。
杜亚斯曾以为他是真的洞悉了人间的万种,于是淡漠得可怕,却在相处久了之后恍惚发现,他的冷漠单单只是为了生存,而在生存之后,一股子让人难以忽视的热烈的性情依旧在他的血管里湍急地奔涌着,即便疼痛到不能呼吸,也没有任何的怨言。
这是他们的第一次相遇,这一年,杜亚斯二十岁,林尔奇十八岁。
在湾仔的看不见星空的夜晚,一个指间流淌着鲜红,一个眼里隐匿着决绝。
缘分是天注定的,你不服不行。
在离开香港之前,杜亚斯曾接到了Daniel的电话,他在交谈的最后对杜亚斯说,如果真的人在香港,至少有一个人杜亚斯应该要去认识一下的。
这个人的名字叫做林尔奇,去年被香港设计师学院破格聘为首席讲师,虽然没有参加过什么国际性的大赛,但是他的名字在欧洲也算是一块招牌。
杜亚斯不禁好奇,究竟是什么人竟能得到Daniel这样的称赞?要知道就算是私交再怎么好,但只要扯上专业性的问题,这个作为Trans-worldArtist杂志最具权威的主编的家伙都是用一种近乎苛刻的态度去进行评价的。
可以被Daniel如此评价的人一定不是泛泛之辈——这个林尔奇,究竟是什么人?
调查并不艰难,杜亚斯虽然对林尔奇完全不熟悉,但是对于香港的业内人士,林尔奇则绝对不算是陌生的。
他,香港设计师学院最年轻的首席讲师,香港皇龙娱乐的首席造型师,少年时在深水埗最贫穷的街区生活,后来被皇龙娱乐的老板琛哥看中,几番栽培之后,竟然真的化身人中龙凤。
“还真像是传奇。”杜亚斯淡淡地喟叹着,说不清是怀疑这种说法的真实性,还是在嘲笑这个世界的造化弄人。
“这个人难道是在拍电影吗?难道香港真的处处都是帮会?”他暗暗想着,带着几分戏谑,眼角眉梢间,却疑云浓重——如果真的像Daniel说的那样,那么这个林尔奇究竟会是个什么人呢?
杜亚斯知道自己不必疑惑太久,因为他此时正站在皇龙娱乐的会客室里,四个小时以前,他的助理已经帮他约见了林尔奇。
“林尔奇,你可以叫我Richie。”淡淡沙哑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一瞬间仿佛岁月亦在此时流转了起来
抬眼之间,莫名的熟悉,杜亚斯站起身,静静地望着面前一身充满了英伦的街头气息的人,然后伸出手:“杜亚斯——上次谢谢你。”
林尔奇笑了笑,唇边的小梨涡浅浅地陷了陷,同样也伸出了手:“你不必再担心,事情已经过去了。”
“我没有想到,你竟然就是林尔奇。”杜亚斯或许是猜测到了什么,于是不愿被他误解自己这次来访是为了上次的事,“Daniel说,如果我在香港,应该来认识一下你的。”
林尔奇挑了挑眉:“关于这个问题,我想Daniel恐怕搞错了,我并不想认识你。”
浅浅地一怔,杜亚斯对于林尔奇的答案显然感到一种意外:“但是你却愿意救我。”
“那家伙最近太嚣张,琛哥早就想提点他一下,”林尔奇垂下眼帘,睫毛在脸上留下淡淡的阴影,“再说,那个姜太只是因为你让她排号等候就安排人要你的手指也未免太不合规矩——我只是借这个机会而已。”
“Richie哥,制作人对艺人的定装不满意,琛哥请你过去看一下。”工作人员从门外探头进来,在看到杜亚斯之后便又识趣地离开。
“对不起,我可能要过去一下。”
用杜亚斯的话说,当时的林尔奇或许并不想与自己过多地交谈,所以,一有机会,便迫不及待地离开。
那个时候不明白的,在日后却慢慢地明白了,皇龙娱乐的老板琛哥是香港黑道的话事人,那时各帮派大佬趁着换选之际争相上位,而林尔奇作为琛哥的义子身份敏感,早已被人虎视眈眈地盯住,很难说会不会牵连身边的人,于是,索性,不要朋友。
所以他说他不想认识杜亚斯,是真心的不想认识。
杜亚斯站在造型间的门口,看着林尔奇经过短暂的思考之后,为即将投入剧集拍摄中的艺人作最后的造型方案修改,锃亮的剪刀几乎折射出让人难以直视的光芒,或许,除了林尔奇自己,所有的人都已经被他的剪刀迷惑了双眼。
包括杜亚斯。
他曾对晴空这样描述过香港:那个城市有着这个世界上最无奈的角落,也有着这个世界上最完美的一双手。
那是一双漂亮得让人忘不掉的手,手指修长而灵活,干燥而稳定,正是每个设计师都希望拥有的一双手。
当然,这样的话,杜亚斯并没有对林尔奇说过,他那时只说:“不论怎样,Neo-Image的大门将永远为你敞开。”
“明天的事等到明天再说。”他说着,眼中却隐隐动容,仿佛坚冰之下悄然流动的海浪。
“那我等你一起打造下一间Neo-Image旗舰,”杜亚斯伸出手,“我在咱们的明天的等你!”
——你不来,我就不再建立任何的Neo-Image旗舰。
林尔奇那时淡淡地微笑,后来杜亚斯从新闻上得知,那天晚上,在大口咀发生了一场枪战,包括警察和路人一共死了十七个人。
杜亚斯在报纸上的黑白照片中看到一张不算熟悉的脸,正是那个来通知林尔奇去造型间的工作人员。
这是他第一次记住的不美丽的事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