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一天的那一刻，杜亚斯在那个女孩子的笑容里对她说：“我们结婚吧！”
那个时候，每个人都不寂寞。
叶可岚靠在林尔奇的身后，淡淡的微笑几乎颠倒众生，林尔奇轻轻地回头望着她，也是淡淡的笑意，就像是初夏的风般没有痕迹。
这个世界上只有叶可岚看到了那个时候的林尔奇的笑，于是，似乎也注定了，林尔奇最终会选择和叶可岚在一起。
的确，他们很适合，无论是外在的还是内在的，他们都契合得让人嫉妒，杜亚斯记得Daniel在写林尔奇的专访时，曾经说林尔奇其实是一瓶上好的红酒，只看那个打开他、品味他的人是不是懂酒的那一个。
叶可岚可谓是懂酒的，至少比大多数人懂。
他们一起经历了大风大浪，一起面对过巨额的债务，一直到现在，他们一起照顾一个叫做旋风的孩子，始终没有人想过要放弃什么。
旋风八岁，杜亚斯遇到林尔奇的那一年，他刚好出生，他是林尔奇的私生子。
所以，对于叶可岚和林尔奇，杜亚斯曾一度认为自己是乐见其成的，因为他们都需要一个家的慰藉，因为他们都爱那个叫做旋风的孩子，但是随着时间的流逝，他却越来越感到一种近乎窒息的恐慌。
林尔奇似乎是越来越遥远了，距离他，距离Neo-Image。
叶可岚常常在没有通告的时候带着她亲手做的午餐来找林尔奇，两个人在休息区的沙发旁一坐就是整整一个中午，低低的细语，别人听不清他们究竟在交谈着什么，而他们也不希望别人听到。
在开始工作以前，林尔奇总是把叶可岚送到大门口，也总是叮嘱她不要再送午餐来，工作那么多，难得的空闲应该好好在家休息的，然而叶可岚却也总是轻轻地点头，用带着点轻微的鼻音的宠溺的声音应着，目光绵绵，话便也不必多说了。
在更多的时候，旋风会拖着她的手，一路穿过工作台，走进休息室，然后一个在茶几上努力地写着功课，一个在一边轻声辅导，直到林尔奇送走最后一位客人，他们才会一起离开，三个人的背影和谐得俨然已是一个家庭。
直到某一天的某一刻，Femando看着林尔奇离开的背影，不无吃味地笑着调侃：“Richie这个家伙看来是真的要安定下来了……”杜亚斯在一边听得惊悚，于是一瞬间沉默下来。
——真的要安定下来了吗？真的，是真的……这对于他来说，曾经是那么的艰难，所以……应该为他感到高兴的吧……
杜亚斯暗自揣想着，然而，越想，便越是觉得寒冷——曾经是那么好的兄弟，为了一个梦想而共同地努力，哪怕是被威胁陷害也不曾想过要离开，这是一种怎样的恪守？怎么会……怎么能只因为想要安定下来了，于是渐行渐远？
会不会到了最后，林尔奇的世界里只剩下旋风和叶可岚，而他们，全部都烟消云散？
眼前一时浮现当年初见的那个夜晚，林尔奇站在湾仔的街头，背后的街灯光晕朦胧，他看不清他的脸，却可以感知他的决绝。
恍惚着，踌躇着，杜亚斯想，或许应该和他好好地谈一谈，家和朋友，其实并不冲突。于是小心翼翼地，同时也是极端刻意地找寻了一个看起来似乎不那么刻意的时间，他对他说：“Richie，下班后去喝一杯吧！”
林尔奇看起来似乎有些惊讶，他看着杜亚斯，然后便浅浅地垂下眼帘，目光依旧流连在杂志上：“改天吧！可岚已经做好晚餐了。”他的声音淡淡的，有些倦怠，然而平静得仿佛一朵花开。
“原来……可岚今天没有通告啊……”杜亚斯暗暗叹气，带着难以掩饰的失望说着无关痛痒的话，妄图解嘲。
林尔奇扯了扯嘴角，算是回应。
“你们在说什么啊？还躲起来说！”Femando那玩世不恭的声音从身后传来，然后一只手便搭上了林尔奇的肩膀，“喝酒的话，可要叫上我哦！”
杜亚斯瞟了Femando搭在林尔奇肩上的手一眼，刻意忽略心中倏然升起的诡谲的不满：“他啦！说可岚在家做了饭，不能来啊！”
“这样啊……”Femando皱着眉头想了想，“那……不如这样好了！咱们也好久没聚了，不如让可岚一起来啊！再叫上小贝和Emma……”笑眯眯地提议，完全没有注意到杜亚斯脸上有些僵硬的表情。
“旋风……还有功课要写……”林尔奇回答，然而这一次，就连Femando也可以感受到一种再明显不过的敷衍的意味。
“啊？旋风哦……也对……”干笑了两声之后，Femando忽然正经了起来：“那个，Richie，其实旋风也在琛哥身边待不少日子了，怎样也是会喝一点的吧……”
话音未落，Femando即被林尔奇与杜亚斯的目光封杀。
“……那个……不去就不去嘛……那么凶……”小声地抱怨，然后翩翩离开。
“不然……你们先去好了，我等旋风睡了再去找你们。”迟疑着，又像是在掩饰着什么，林尔奇缓缓的说着。
“算了……小孩子是比较需要人陪的……”杜亚斯淡淡地叹息着，轻轻挥了挥手，“只是去放松一下，没有必要弄得那么累的……改天吧！”
林尔奇点了点头，转身的时候，杜亚斯可以感受到他似乎轻轻地舒了一口气，整个人都莫名地放松了下来。
日子一天天过去，在Neo-Image的喧杂之中，尤其显露不出痕迹，仿佛一瞬间便过去了一年，林尔奇并没有与叶可岚结婚，反倒是杜亚斯开始匆忙地筹备起了婚礼。
在无暇顾及其它的日子里，杜亚斯忽然听说，叶可岚不打算续约继续为Neo-Image代言，在最后的一个月里，她推荐了同样是Model出身Emma，对于这个结果，杜亚斯感到很意外。
这当然不是因为Emma不够好，而是因为，几乎是本能的，杜亚斯对于叶可岚不再续约的真实理由感到恐惧。
“可岚，你真的不打算续约了？”不敢问她为什么不再续约，于是换个方式问出，杜亚斯想，自己或许是疯了，几乎已经不再是自己了。
“嗯，我想把这边的工作了结一下，跟Richie到香港去。”
“香港！？”杜亚斯惊诧，尽管潜意识里，他可以感知叶可岚不续约的理由中有林尔奇的因素，但是，却怎么也没有料到，林尔奇这一次竟然想要离开。
而且还要回到他当初拼了命也要逃离的香港！
这是为什么？
大脑混乱地运作着，猛然间灵光乍现，然而却又在刹那间消弭，一时间恍惚，下一刻悚然，种种前因后果，竟倏忽贯连了起来——他从未想过，林尔奇其实在那么久以前就已经萌生了去意，只不过是因为怜惜眼前这个女子，再舍不得她卷进任何是非之中，于是就那么沉默地留了下来，一派淡漠的模样。
可是，有什么必要一定要回香港？当年千辛万苦地逃出来，难道为的只是多年之后再回去？
他……和琛哥的恩怨不是早已了断干净了吗？
杜亚斯并不知道全部的真相，但是却知道当年的林尔奇究竟是怎样为了一个“明天”的承诺而拼出了性命。虽然从别人的转述中，已经听不出太多当时的凶险，但是杜亚斯相信，那一定很艰难，很可怕。
单单只是湾仔街头的古惑仔就已经能够那么心狠手辣，更何况，林尔奇那时面对着的是香港黑道的话事人？
“他说，琛哥年纪大了，很想旋风。”叶可岚回答着，声音淡淡的平和，带着某个意味上的恬谧，“况且，香港设计师学院已经发了聘函请他回去授课。”
“……我……怎么没有听尔奇说起过？”喉咙微微有些干涩，杜亚斯感到自己的心脏在胸腔里狂乱地冲撞着，呼之欲出的答案让他没有面对的勇气。
“他……没跟你们说吗？”叶可岚看起来似乎有些惊讶，“也许他……”
“可岚？”林尔奇推开门，却在看到杜亚斯的时候微微一怔，“亚斯？你怎么在这里？Femando刚刚好像有事找你。”
“那不重要。”杜亚斯看了叶可岚一眼，“我想跟你单独谈谈。”
林尔奇沉默，看杜亚斯的样子，似乎已经可以猜测到他要跟自己谈些什么：“可岚，我……”
“我去外面等你。”叶可岚浅浅地笑了笑，优雅地离开。林尔奇再一次感谢上天对他的恩宠，让他在失去了“明天”之后，能够拥有“现在”。
“你要回香港？！”当房间里只剩下两个人的时候，杜亚斯便再也按捺不住地问，“你要是回去，这辈子就毁了！你知不知道？！”
“亚斯你冷静一下！”不能察觉地涩意在眼底流星般划过，林尔奇浅浅叹息，“我已经脱离了社团，琛哥不会再找我的麻烦。”
“可是你在香港仇家那么多，没有了社团，你的处境不是更尴尬？”杜亚斯用力地深呼吸，妄图平复自己倏然激动起来的情绪。
“……不管怎么样，那至少是我的家。”眼帘低垂，杜亚斯无法捕捉他的真实情绪，林尔奇最近常常是这个样子，几乎又是当年那个在湾仔街头三两句话就震慑住一伙古惑仔的Richie哥。
恍惚间竟是那样的陌生。
“……再说，不管当年有多少恩怨，琛哥对我始终有养育之恩，事情过去这么久，也该放下了。”林尔奇的声音有些遥远，他轻轻地拍了拍杜亚斯的肩，“我本来想等大家都闲下来的时候再跟你说这件事的，但现在你已经知道了，我也没有什么好隐瞒的了。”
“你……终究还是在意的。”许久，杜亚斯艰难地吐出这样一句话，“你还是在意我和小贝的事，对不对？”
林尔奇的目光投向了未知的遥远，“小贝”这个名字对于现在的他来说究竟意味着什么？显然已经不是她曾经承诺过的“明天”。
为了成全她，让她能够和真正爱的那个人在一起，他曾经是怎样的反复煎熬着，迟疑，疼痛，恐惧就那样碰撞着，犹如那夜与琛哥的对峙，电光石火之间，胜负已决，承认与否都不那么重要。
于是，他说“帮我”。
于是那个温婉的女子便真的帮他，把他的眼泪深深地埋藏起来，无人见到。
但是现在，杜亚斯却说他还是在意的，在意他和小贝在一起。
那么……他到底在不在意？
林尔奇不愿回答这个问题，在时间里渐渐结痂愈合的伤口禁不起太多的质问。
“我只希望你们幸福。”对于自己曾经用生命捍卫过的女子，对于自己曾以为不可替代的爱情，林尔奇不知道除了这句略显矫情的话之外还能说些什么，他只知道，如果小贝能幸福，那么什么都不重要。
“你早就决定要离开了，对不对？”杜亚斯犹不死心地问，“你还爱着小贝，所以你才要离开，对不对？！如果是这样，我可以取消和小贝的婚礼！”失控地说出莫名其妙的话，杜亚斯几乎被自己吓了一跳，怎么可以说出取消婚礼的话呢？这样怎么对得起小贝，怎么对得起那一笑起来，就连伦敦的浓雾都瞬间散开的笑容？
“亚斯，请你尊重一下我的选择！”脾气再好，终究也有条底线，更何况，林尔奇本不是个好脾气的人，“你和小贝的事与我无关，你何必把过去的事一提再提？就算已经决定不再续约，可岚现在也还是Neo-Image的代言人，为了Neo-Image，至少也请你尊重一下可岚！”
很安静，静得几乎可以听到血液在血管里汹涌的声音，杜亚斯沉默，目光却坚决得可怕，而林尔奇却已涂抹上了他曾经的淡漠。
此时的他已经不是Neo-Image的首席设计师，而是在香港叱咤一时，无人敢轻摄其锋的Richie哥。
一个人的变化怎么能那么大？
恐惧在心中蔓延，逐步弥漫了整个世界。
“我是说真的。”许久，在林尔奇决定结束谈话离开的时候，杜亚斯对他说，于是那背影在那一刻微微僵滞。
“你太累了，这话，我当没听到。”拉开门，没有犹豫地走出去，杜亚斯看见他轻轻地握起了叶可岚的手。
杜亚斯有些茫然，眼前划过多年以前那漆黑的夜晚，在繁华的街头，街灯映照着一把雪亮的剪刀，刀锋上折射出让人绝望的光芒。
杜亚斯曾以为那是他人生中最恐怖的时刻，而现在，他才恍然醒悟，与此时相比，那根本不算是恐惧。
失去和失去有的时候看起来好像不一样，但是却没有什么不一样，有的时候看起来一样，但是却又完全不一样。
当林尔奇搭乘的飞机滑入云端的时候，杜亚斯忽然没有意义地这样想着。
婚礼终于还是没有举行，在一催再催，一拖再拖之间，所有人都失去了耐性。
在一个阳光明媚得仿佛微笑的下午，她说：“散了吧……”
各自去生活，各自去沉浮，各自去过各自的生活，感情本来没有对错，你硬要区分开来，于是或许都是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