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eo-Image一如既往地繁忙着,杜亚斯也一如既往地繁忙着,直到有一天,Femando说,他也要离开一段时间,将来有缘的话,自然会再见面的。
杜亚斯没有再去追问为什么,或许他不承认,但是潜意识里没有办法抹煞的是在某个人离开之后,他便再也没有在意过谁的去留,于是杜亚斯淡淡地点头,带着惯有的优雅淡淡地说——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有一天你要回来的话,我会敞开大门等你。
Femando笑得有些涩涩,或许大家都知道,有些离别纵不是一生一世,也终究不会再刻意地相逢。
还可以一起喝酒的,有时聊聊林尔奇,有时聊聊叶可岚,然而共事却似乎艰难了,在同一个地方待了太久,总是该四处走走的。
于是在独自经营的日子里,杜亚斯一遍一遍地重复着同样的动作,每一个在他的手里脱胎换骨的女人都是那么地耀眼夺目,然而杜亚斯却始终不曾迷惑。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他惯看了那些美丽,于是麻木了,又或者因为他本身就是那个将麻雀变成凤凰的魔法师,所以他始终不会被迷惑。
年年月月相似的美丽,月月年年不曾轮回的故事。
如果上天可以让他再重新选择,他会怎么做?还会不会去香港?会不会邀请林尔奇?又或者,在那最后的一刻,因为不想失去而争取,最后竟完全地失去?
杜亚斯不知道。
他的心事太过于隐秘,早已没有人可以探知,就算是他自己或许也不愿再思考,不愿再回忆,渐渐被遗忘的往事就那样模糊了起来,午夜梦回之间,或可有迹可循,而其他时候,便仿佛从没有遇到过那个叫做林尔奇的人,他的一切早已在杜亚斯的生命里烟消云散,没有痕迹。
在年少轻狂的日子里,杜亚斯曾经认为优雅和骄傲是一种态度,但是后来,他却慢慢地领悟了,态度的优雅和骄傲其实并不是优雅和骄傲,那只是一种刻意的标榜,而真正的优雅与骄傲应该是深深地渗透在骨子里的,从血脉中滋生,散发出一种让人无法忽视的低调。
他不知道自己对于这个概念的认知会持续多久,但是有评论家说,杜亚斯的作品已经越来越呈现出一种夜晚的气质,静漠魅惑得让人没有办法抽离目光。
在巴黎最近的一次世界名品春季发布会上,陆子皓在获得最高赞誉之后曾公开表示如果由杜亚斯来为D-Zire的Model设计发型的话,相信D-Zire将被更完美的呈现。
那个时候,杜亚斯却并不在Neo-Image,他在喝酒,在一间名字叫做H&K的店里,面前坐着一位面容精致的短发女子,一时间浅笑,一时间私语,仿佛此时的杜亚斯已经不是当年的杜亚斯,带着些许Femando式的调侃,带着些许林尔奇式的神秘,又或者什么都不是,此时的他只是他,真真正正的杜亚斯。
如此而已。
最初的模样未必最真实,在历过岁月的淘洗之后,有一些陌生的本性便开始觉醒,杜亚斯想,这个解释他简直是满意极了。
H&K是什么意思呢?
杜亚斯曾经这样问过那个短发的女子,然而她说,来到这里的人通常都不问为什么,所以没有想过这个答案。
杜亚斯笑了笑,不予置评。
然而在许久之后,曾有个少年问他——你知不知道H&K为什么叫做H&K?
那个时候的杜亚斯没有回答,只是浅浅地笑着,慵懒的声音在体温之间暧昧地流转:“我只想知道,我该怎样把你包养下来。”
少年狡黠地看着他,逃离他的怀抱,站在床边淡淡地笑着:“我不会被任何人包养的——除非……我喜欢他。”他说这话的时候目光很坚定,一瞬间仿佛已经褪去了浓浓的风月,他只是一个邻家的男孩,而不是被杜亚斯精心调教打造出来的H&K那个以神秘和倨傲而著称的红牌公关。
“那好,你告诉我,H&K为什么叫做H&K?”杜亚斯并没有愤怒,反而是用一种近乎欣赏的目光看着他,那目光很深很深,深得没有人知道他究竟要透过眼前这个少年望到哪里去。
少年牵起嘴角,唇边一个小小的梨涡便深深地陷了下去:“HugAndKiss——所以,只有一个晚上的时间。”
杜亚斯恍然,一时间的拥抱,一瞬间的吻,一个晚上其实已经足够,为什么还要奢望着镜花水月般的天长地久?
少年站在灯光深处,隐隐流淌着的暧昧就那样肆意地散发着要命的诱惑,让杜亚斯没有办法拒绝,也没有理由拒绝。
然而,即便是这样想着,杜亚斯却在看到他第一眼的时候就知道自己注定放不下这个这个少年,那个时候,应该无关爱情。
依稀记得那是个有些微冷的夜晚,依稀记得他那时坐在一边沉默地擦着烟灰缸,而杜亚斯在一开始并没有注意他,只是在谈话中知道,他只是一个新入行的公关,今天是第一次上班,所以看起来有些紧张。
于是杜亚斯的目光便落在少年的手上,看着他把烟灰缸一个一个地擦好放在一边,然后在少年微微抬了抬头的时候瞬间恍惚。
灯影昏蓝之间,杜亚斯用目光细细地描摹着他的五官,顺着挺直的鼻梁最后落在他的手上,他几乎不能克制地想起一个人,而那个人也和这个少年一样有着一双冷睿的眼,有着一双漂亮的手。
记忆之门在那时被汹涌的回忆完全冲毁。
无论是当年在湾仔街头那刀锋闪烁着的寒光,还是最后飞机一飞冲天久久不能散去的轨迹,杜亚斯忽然感到自己的眼睛微微有些干涩——原来……原来那些,他从来都没有忘记……
“你叫什么名字?”
“Sam。”
“很好。”
……
同样是在很多年以后,他对一个戴着一只樱桃发夹的女孩子这样形容自己与Sam的相遇:“有些缘分是在注定失去之后才发现曾经注定遇到,还有些缘分是在注定遇到的时候就知道注定得不到。”
杜亚斯真的只是在描述他和Sam的相遇吗?
就算没有人追问,这个世界上至少也是有一个人知道真相的,就算是不愿承认,也终究不能抹杀。
杜亚斯的笑容里隐藏了许多不予外人知的意味,没有人可以说中他的心事,正如没有人可以回到过去。
杜亚斯轻轻地叹了口气,手边那半杯焦糖拿铁已经凉了下来,失去了所有的温度,就像是他的双手。
没有意识地搓了搓手,然后透过宽大的玻璃窗望着伦敦街头惯有的阴霾,雨丝斜斜地织就一片天罗地网,落在身上感觉不到潮湿,然而稍稍久了一点,便会感到一种不能挣脱的寒意正如桎梏般越来越紧地包裹着身体,容不得一丝温暖。
晴空曾经笑着对他说,那个叫做杜亚斯的男人其实并不讨厌伦敦,他讨厌的只是伦敦的天气。
他那时微笑,或许因为年少,所以阳光一般。
最了解你的那一个也许不是你爱的那一个,你爱的那一个也许不是你珍惜的那一个,你珍惜的那一个也许不是你能在一起的那一个。
而最后能在一起的那一个,或许不是最了解你的,不是你最爱的,不是你最珍惜的,但却一定是在一起会不知时日长短的那一个。
否则漫漫人生,果真要细数每一个朝夕,生命里只有一个最爱的话,便莫要说与子偕老生生世世,能捱过三年五载就是奇迹。
带着些许东方特质的铜铃轻轻地撞击了一下,发出低绵却清亮的声音,老旧的木门便被推开。
在这样的阴霾潮湿的午后,有什么会比靠在沙发上喝一杯煮得浓度和温度都刚刚好的红茶来得惬意呢?
不经意地抬起头,于是时间便仿佛在瞬间停止了,凝滞了,倒退了岁月的布景流光般消逝,一时间仿佛回到了Neo-Image那张灯光幽蓝的桌旁,一时间仿佛回到了湾仔人声熙攘的街头。
杜亚斯还是杜亚斯,而他,还是他。
是的,林尔奇,那个离开得决绝的林尔奇,那个在人海茫茫中独自漂泊的林尔奇,那个目光依旧冷睿神采依旧清寒的林尔奇。
他……怎么会在伦敦?
杜亚斯恍惚记得那时,他说他要去的那个地方是香港。
或许是杜亚斯的目光太过于直炽,或许林尔奇那天生的第六感太过于敏锐,他轻轻地转过身,目光便与杜亚斯相遇。
一瞬间,便是岁月荏苒,便是沧海桑田。
“……好久不见。”略略迟疑,他浅淡地微笑着,犹如一阵风吹拂过原野,“这么巧?”
“真的是好久不见。”杜亚斯的声音里隐约唏嘘。
简单的相遇,命运机巧得让人错愕,杜亚斯如是,林尔奇亦如是。于是没有人再去追问那些往事的前缘后果,这个下午仅仅属于离散了多年的好友。
是的,好友。
不是知己,不是兄弟,除了好友之外,什么都不是。
已经消退了当年的种种执念,在时间的河流中渐渐消磨成了一种妥协,很多事情都已经不是为了得到,为的,其实只是不要再继续失去。
在那个下午,窗外绵潮的空气夹杂着某种奇异的意念,窗内的杜亚斯和他的半杯焦糖拿铁与林尔奇不期而遇了。
他们聊了很多,但是都刻意地避免了一个名字,杜亚斯不知道林尔奇是不是还很在意那个叫做小贝的女孩子,但是,他知道,自己还在意,不论是因为在意本身而在意,还是因为林尔奇而在意。
林尔奇住在离伦敦不算太远的小镇,浓厚的乡土气息让杜亚斯一瞬间遗忘了城市的阴霾,在交谈中,他知道林尔奇之所以会选择这里,一方面是因为叶可岚喜欢这样的宁谧,另一方面是因为这里很适合病人的静养。
在那里,杜亚斯见到了退隐江湖的琛哥,老人在院子里种满了花,还养了一只会用怪里怪气的声音说“我爱你”的八哥,华仔依旧跟随在他的身边,带着当年刁滑的笑意,一派坦然。
杜亚斯不明白,就算一个当年叱咤风云的黑帮大哥厌倦了江湖的恩恩怨怨,甘心到这样一个小地方来度过余生,那么像华仔这样自幼跟在琛哥身边出生入死一心想要上位的马仔怎么可能也会这样甘于平静?
林尔奇在听过他的问题之后,笑了笑,目光瞬时遥远了起来:“马仔也是人,为什么大哥可以甘心,马仔却不可以?”
杜亚斯不明白林尔奇的意思,但是却再没有追问,因为那已经不是他能够认知的世界了,那是林尔奇的世界,那个世界的血有多热,只有那个世界的人可以明白。
林尔奇并不常常在家,他镇子上开了一家小小的理发店,很像当年差点被Neo-Image抢光了所有生意的那一间,叶可岚和旋风倒是常在家的,美丽的母亲和那个十二三岁,已经渐渐开始有些与林尔奇相像的儿子是小镇上人人称羡的一道风景。他们与琛哥住在一起,在外人看来,这只是一个普通之极的东方人的家庭,会做好吃的炸酱面和邻居分享,也会烤六分熟的牛排当作晚餐。
在叶可岚偶尔有通告,或者是旋风回到寄宿学校的时候,家里便会冷清下来,那个时候华仔会油腔滑调地调侃林尔奇,也会在林尔奇出去工作的时候和杜亚斯一起坐在院子里一边帮琛哥的花园除草,一边闲话起当年。
于是杜亚斯才恍然知道,在四年前香港话事人换选的时候,琛哥遭人暗算,被困在佐敦道,身上中了三枪,身边只有华仔负伤顽抗硬撑着。那个时候,这个曾经踩在黑白两道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老人淡淡地笑着感慨,所谓未见江湖有白头,竟然是因为江湖未老身先死!
华仔说他那时什么话都说不出,却只是想哭,眼泪模糊了整个世界,当然还有目镜,于是准星便偏了偏,于是他以为自己一定会死,而他是那么地怕死。
这是怎样的恐怖?
那天阳光灿烂,杜亚斯在院子里听着华仔的叙述,身上蓦然发冷。
在华仔有些漫不经心的讲述中,杜亚斯颇有些心惊胆战的听他说那年的林尔奇是怎样一脚趟进江湖,一个人一支枪,从佐敦道硬生生杀出一条路来,带回了他和琛哥的两条命。
琛哥经此一役,江湖心死,萌生了退意,于是林尔奇对他说:“干爹,不如我们一起去英国吧!”
华仔自然也跟了来,怕死的,本就不该在江湖里来去,所幸,他纵然怕死,倒还有着三根忠骨,于是琛哥将生意下放给信得过的后辈,带着华仔与林尔奇一家迁居到此,恍恍惚惚,竟已多年。
平淡的岁月,几个人各自做着他们早已习惯或从没有做过的事,日子流逝得像墙壁上的风景画,春夏秋冬,在每个早晨一起吃早点,在每个傍晚一起吃晚餐。
华仔说,他从没想过自己竟会过这样的生活。
于是杜亚斯笑了笑,他说,人总是会经历很多很多自己从没有想过的事情,慢慢来,总有一天会习惯的。
八哥在阳光下扑腾了几下,然后大声叫着——“我爱你!”“我爱你!”
不知不觉地便逗留了许久,杜亚斯憧憬林尔奇这样的生活,但却知道自己无法恪守这样寂寞,或许是因为有了家,有了牵挂,所以,林尔奇或许还能拿起枪,还能被称为Richie哥,但是只要放下了枪,他便只是一个平凡的父亲,他有令人羡慕的妻儿,他也有一个年迈体弱的父亲,和一个看起来很讨厌,但是相处下来就会觉得他很可爱的兄弟。
在离开的时候,杜亚斯拍了拍林尔奇的肩膀:“你过得很好,谢谢。”
林尔奇低下头,沉默,许久之后,他问:“你知不知道是谁教小黑说‘我爱你’的?”小黑就是那只八哥,琛哥总说,这个名字很好。
杜亚斯摇了摇头,忽然想起那晚,那个名字叫做Sam的少年也曾问过一个类似的问题——你知不知道H&K为什么叫做H&K?
“是谁?旋风还是华仔?”杜亚斯问着,耳边却浮现出许久以前的另一个答案——HugAndKiss。
“是琛哥。”
杜亚斯微微一怔,似乎不能想象那个浑身充满了杀气的老人整日守着一只名字叫做小黑的八哥字字句句地反复着三个字——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
林尔奇淡淡地笑着,目光落在叶可岚的身上:“琛哥为了帮我向可岚求婚,所以就送了我这只鸟。”
杜亚斯退后一步,仔细打量着林尔奇和叶可岚,晨曦之中,他们依偎在一起,从很久之前,一直到现在。
如果这还不算爱,还有什么可期待?
“等你想结婚的时候,小黑借给你用。”
这是林尔奇在离别时说的最后一句话,那个时候车子已经发动,但是杜亚斯却依旧听得清清楚楚。
唇角勾勒起一丝意味不明微笑,杜亚斯深深地呼出了一口气,前方晨雾渐开,阳光明媚。
——一直以为是自己在明天等着林尔奇,到了最后,竟是林尔奇在明天等着自己。
当初的诺言并未改变,改变的只是承诺的那个人。
你我的过去,被顺时针地忘记。
那是因为已经不必回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