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男是女都行。”杨秀珍说。是的,现在她盼的是儿媳妇的头胎。头胎是个女孩,还可以生二胎嘛。这里生个二胎三胎无所谓的。再说,村里、镇上的关系,自己的老头子能摆平。现在不管生男生女,家里都会喜欢的。生了以后,家里就算是四代同堂了。农村人,讲究这个。老爷子的身体年纪大了,总要见了重孙子(女)走了才好。现在,虽然村里人看到了,都很尊敬地叫着“金老太爷”,但实际上,没有见到重孙子(女),就不能算是真正的老太爷。
刘璐璐感觉被太阳晒得身体越发地沉。
“巧云你这件毛衣织了有多久了?三年了吧?”她问。
金巧云一笑,说:“……两年吧,哈,我也不知道啊。”
“她做个事,难呢。织了扯,扯了又织。”杨秀珍说。
“我又没让你织,我什么事情你总看不顺眼。偏心!儿子样样都好,就是女儿不行。”金巧云说。
“你尽胡说。”杨秀珍说。
“我胡说?你当我不知道你内心啊?唉,女儿就是命苦。”金巧云叹着气,“在这个家里,我有什么?什么也没有我的。”
“好,那等你出嫁的时候,我们可就什么嫁妆也不陪了。”杨秀珍说。
“你们能陪我什么?哼!”金巧云有些不爱理她妈妈的碴。她对她的父母们有些不能相信,仿佛早把他们看透了。她早算是大姑娘了,然而她有时却会为了自己将来的婚姻发愁。在这样一个地方,她能找什么样的婆家呢?根本就没有合适的。说真的,这两年来提亲的不少,可是,没有能让父亲看得上眼的人家。在这周围,还能有谁抵得上他们家呢?父亲在她的婚姻问题上,希望有个门当户对的。然而,这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高不成,低不就,这是就是她的现状。也许,她会成为一个没有人要的老姑娘,她想。如果她成为老姑娘,要怨,那就只有怨这个家了。
金家老太爷听不清她们在说些什么,他现在耳朵越发地聋了。别人要和他说什么,一定要对着他的耳朵大声地吼。一般家里人要对他说什么,都是巧云来到他的身边,对着他的耳朵大吼。他喜欢,他喜欢孙女这样对着他大吼。金巧云也喜欢做这项工作。因为,这件事情能带给她很多快乐。比如说,她对他吼:“爷爷,吃饭啦!”老太爷能听成,“什么?下雨啦?那把院子里衣服收回来吧。”或者,她对他吼:“爷爷,回屋吧。”他能听成,“乱说,什么驴死了?哪来的驴啊?刘三家的什么?刘三家的鸡?鸡瘟?现在哪有什么鸡瘟?”他这种驴唇不对马嘴的回答,真的让家里人乐得不得了,常常叫人喷饭。
但是,他又好像又不是完全听不清,有时,他甚至能捕捉到人们很轻的说话声音。“哼,他呀,你说他好话他听不见,你说他坏话,他一准能听见。”杨秀珍常常这样不满地说。老太爷这时就没有反应,仍然保持着原来的平静。
“唉,我的日子不多了。”他像是自言自语。
家里人发现,春节过后,他常常会主动提到“死”。这是一个奇怪的变化。过去他是很忌讳这个字的,甚至都不能提他的年龄。也许,是他感觉自己已经安然地度过了八十三岁?每当他这样说,孙女金巧云就会笑着对他大声地喊道:“不会的呀,爷爷,你会活到九十九岁,一百岁,一百零一岁。”孙媳妇刘璐璐也笑着说:“爷爷你身子骨这样结实,哪里就会‘走’?日子现在好过了,要活,活得长长的,越长越好!”
老太爷都听见了,他还是叹气。
没有人知道他心里到底想的是什么,也许只有他自己知道。是的,他知道,但他不能对家里任何人说出来。这是深藏在他内心的一个大秘密。这两三个月来,他多次梦见了他的养父母(很奇怪他居然一次也没有梦到过他的亲生父母),他感觉他们是在那边等他。他们看上去和过去死时是一个样子,那么,他过去以后会不会变成一个青年?也许,死掉的人保持着死去时的样子,这样,他过去以后岂不是比养父母还要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