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城兵站。1972年12月下旬的一天傍晚。
代号为54161483的军列,在申州兵站的铁轨上,嗷嗷叫了几声,身下的铁轮便由慢到快地飞转起来。
车厢里坐的人,穿着一样的绿军装,戴着一样的绒棉帽,但仍能从外表上看出差别:有的胖,有的瘦;有的脸色黑红,有的脸色白嫩;有的显得成熟,有的显得幼稚。
火车,仍在风驰电掣般行驶。窗外,一片漆黑。时而现出的灯光,像萤火虫一样。
在8号车厢与7号车厢的结合部里,站着三个人――任刚,长方型脸,稍胖一点;吴立新,圆脸,较黑,比任刚略微矮一点;田戈,正方型脸、脸色白皙,比任刚略高一点。他们三人斜靠着车厢壁相对而立,时而朝厕所瞄上一眼,好像在等着进去。其实,他们在悄悄地进行着事先约好的聚会。
任刚从挎包里抓出一把花生递给田戈,接着又给吴立新抓了一把。
吴立新吃了一粒花生,高兴地说:“这火车就是比汽车好,又快又舒服!”
任刚轻轻叹了一声,“走得越快,就离家越远。”
“离家远才好呢。越远,以后探家逛的地方越多。”吴立新笑着说。
任刚皱了一下眉头,看着田戈说:“你跟接兵的人熟悉,估计到了部队,我们三个会不会被分得很开?”
田戈朝两边望了望,小声说:“王团长的警卫员小黄跟我说过,我们在一个团,不会分得太远。”
“只要不远,就行。能在一块,最好不过。”任刚往7号车厢看了一眼,“我请假的时间到了,得赶紧回去了。”
田戈点了点头,“好,你俩走吧。等到了部队,咱们再想办法联系。”
任刚说了声“好”,转身向7号车厢走去。
田戈与吴立新同时转过身子,一前一后向8号车厢走去。
豫北某县城火车站。深夜。
候车室内,灯火辉煌。
几名身穿草绿色军大衣的军官,站在候车室里,其中一位身材魁梧的军官的身边,站着一名挎着手枪、端着保温杯的警卫员。
身材魁梧的军官看了看手表,背着双手踱步。
过了一会儿,一位年轻军官跑进候车室里,向身材魁梧的军官立正、敬礼:“报告5号首长(团参谋长),军列于零点15分进站,现在是零点5分,请指示。”
“按原定方案执行。”
“是!”年轻军官转身跑步,向候车室进站大门跑去。
5号首长叫了句“丁参谋”,接着说:“你去告诉何10号(团政治处副主任),让欢迎的队伍做好准备。”
丁参谋答应了声“是”,转身向大门外跑去。
5号首长看了看手表,背着双手踱着步子。
8号车厢里,新兵们神态各异:有的趴在茶几上睡觉,有的头靠着椅背打盹,有的盯着窗外,有的低头沉思,有的窃窃私语。
吴立新看着田戈说:“你不想再睡一会儿?”
“想睡,睡不着。”
吴立新往前倾了倾身子,用在学校时的特殊说话方式(有意打乱语序)说:“我给你讲个真事,好不好?”
田戈想了想,也用在学校常用的说话方式说:“你说吧。”
“发军装那天下午,连里组织我们到公社的澡堂洗澡换衣服。有一个山里老几把绒裤前面穿到了后面。他走到排长面前,摸着裤子的开口说,排长,这后面的口子是不是放屁用的?排长一看,气呼呼地说,什么放屁用的!你看看人家,笨家伙!排长说完话竟忍不住笑了起来,在场的人也都跟着笑了好长一阵。”
田戈捂着嘴笑了一会儿,说:“农村人过日子难,为了节省,好多人都穿那种女式两面穿的裤子,山里人就更不用说了。”
“农村人不但日子过得苦,而且还很老实。”吴立新顿了一下,接着说:“那一天,我们在外科体检,有一个人大概头天晚上吃的是红薯,医生掰开他的gang门检查有无痔疮时,他‘卟’地一声放了一个屁,医生本来有点结巴,一气之下连着说了五的‘爬’,才说出‘爬过去’这三个字。那个人爬了一会儿,扭头问医生爬不爬了。医生理也没理,就在他的体检表的一个栏目里打了个叉。人,哪一个不放屁,放屁就该打叉?你说气人不气人!可惜那个人至今还不知道他没能当上兵的原因,是那个放的不是时候的屁。”
田戈叹了口气,“以后,我们千万别嘲笑那些农村兵,他们比我们能吃苦,在部队比我们受欢迎,我们得和他们搞好关系。我听说,部队里好多干部对城镇兵有偏见,我们得注意一点。”
吴立新点了点头,“你说得对,我们是得注意一点。”
这时,新兵排兰排长走进车厢,大声说道:“同志们,咱们乘坐的军列,还有5分钟就要到站了,现在开始收拾行装,做好下车的准备!”
兰排长话音一落,车厢里顿时热闹起来――每个人都在忙碌着收拾东西。
漆黑的天空,点缀着稀疏的寒星。
站台的水泥路面,被荧光灯照得泛着青光。
一名车站工作人员,手拿着信号灯站在站台边上,两眼紧盯着军列驶入的前方。
此时,军列一声长鸣,划破夜空。雪白的灯光越来越近。军列行驶时发出的响声越来越大。
过了一会儿,军列缓缓驶入车站,“咣当”一声停了下来。
每节车厢的过道里,都站着身背背包的新兵。
车厢几乎同时被打开,每节车厢的新兵们一个接一个下车,而后在站台上列队集合,依次离开站台、向候车室走去。
田戈、吴立新所在的临时新兵连列队集合时,他俩恰好是一前一后,而行走时则是肩并肩。他俩随着队伍一进候车室,就听见外面有乐队在演奏《解放军进行曲》,高音喇叭传出洪亮的口号:“热烈欢迎新战友!向新战友学习!向新战友致敬……”
出了候车室,只见大路左边有一辆宣传车,高音喇叭仍在传出洪亮的口号:“热烈欢迎新战友!向新战友学习!向新战友致敬……”大路右边有一个乐队,拿着不同乐器的军人们仍在演奏《解放军进行曲》,大路两边欢迎队伍的口号声此起彼伏。
走到离开欢迎队伍约100米远处,吴立新小声叫了句“田戈”,用打乱语序的方式说:“看这阵势,这个部队还挺不错的!不过,就是不知道这儿是不是大城市!你说,这儿是不是大城市?”
田戈看了看两边的房屋,小声说道:“我也说不清楚。”
兰排长大声说了句“谁在说话”,接着说:“行进时要集中精力,不能说话!”
田戈碰了吴立新一下,而后集中精力跟着队伍行进。
小梁村外:杨树林。下午。
田戈等四人席地而坐。田戈与魏志强对面,吴立新与任刚对面。四人中间的空地上,放着一张黄色草纸,纸上有一小堆饼干。
田戈咽下饼干,看着魏志强说:“志强,咱们到部队已经三天了,你有啥感想?”
魏志强微微一笑,“你先说,你有啥感想?”
田戈:“立新、任刚,你俩想不想听?”
吴立新、任刚同时说道:“想听。”
“自从到了部队,我的感想很多,眼下先拣主要的说吧。第一,饭、菜,比在家好。早饭是馍,白菜炖粉条;中午是米饭,胡萝卜炒肉;晚上要么是面条,要么是刀削面;只要有饭量,可以敞开肚子吃。第二,部队的办事水平高,雷厉风行,有条不紊。前天上午,开全团新兵大会,新兵团政委作报告,不要稿子,就能把团里的光荣历史介绍的一清二楚,而且让人听得热血沸腾,心潮澎湃。特别是分兵的时候,一千多个新兵,一会儿功夫,就‘三下五去二’分完了。”田戈挺了挺身子,兴致勃勃地接着说:
“第三,部队的领导有本事。昨天下午,我们连开会,连长作的动员,简明扼要,能够激发出人的荣誉感和上进心。指导员提要求时,详细介绍了生活、训练、站哨、写信应注意的问题,甚至连夜间屙屎撒尿时穿啥衣服都讲到了,让人听后觉得比爹妈考虑得还细。好,我就说这些。志强,你说吧。”
魏志强:“你说得对,我有同感。”
吴立新叫了句“田戈”,笑嘻嘻地接着说:“你刚才说起开全团新兵大会的事,我想起一件事,觉得挺奇怪。你们猜猜,是哪个事?”
“我们又不是你肚子里的蛔虫,怎么能知道你想的事?!”任刚看见田戈使的眼色,马上笑呵呵地看着吴立新说:“立新,你别让我们费心思啦,直接说吧!”
吴立新犹豫了一下,“新兵团王团长,介绍团首长姓名时说的话,你们还记不记得?”
魏志强:“听你的话音,是指新兵团长当时说的话,好笑?”
吴立新:“我觉得好笑。”
魏志强:“哪一点好笑,你说给大家听听。”
“王团长介绍团首长的姓名时说:我们的团长姓孙,名叫孙大缸。孙,是孙子的‘孙’;大,是大小的‘大’;缸,是水缸、粪缸的‘缸’。政委姓王,名叫王长孝;王,是占山为王的‘王’;长,是长短的‘长’;孝,是孝子贤孙的‘孝’。”吴立新环顾了田戈、魏志强、任刚一眼,“这是王团长当时说的原话,一字不差,对不对?”
田戈、魏志强、任刚,同时点头说“对”。
“王团长介绍团长的姓名,不说‘赵、钱、孙、李’的‘孙’,而说孙子的‘孙’;‘缸’字,说‘水缸’就可以了,而他却又加了句‘粪缸’。介绍政委的姓名时,‘孝’字,可以说是‘孝心’的‘孝’或者‘孝敬’的‘孝’;而他却说孝子贤孙的‘孝’。另外,王团长在介绍自己的姓名王金盆时说:盆,是聚宝盆的‘盆’,而不说是‘脸盆’的‘盆’,或者‘尿盆’的‘盆’。所以,我觉得挺好笑。你们觉得,好笑不好笑?”
田戈:“立新刚才说的话,有一定道理。不过,我听说,王团长参军时才15岁,没有文化。他讲话,经常是想到哪儿讲到哪儿,想说啥就说啥。因此,咱们对他说的话,不能计较。再说,他是接咱们兵的团长,咱们应当尊敬他才对。”
吴立新点着头说:“那是,那是。”
魏志强、任刚同时接着附和:“对,对。”
任刚干咳了一声,看着田戈说:“田戈,有件事,我弄不明白,你知道吗?”
田戈:“啥事?”
任刚:“接兵时的王团长,实际是副团长;接兵时的参谋长,实际是股长。这到底是咋回事?”
田戈:“那天开完大会后,我也觉得奇怪,心里一直纳闷。昨天下午连里开完会后,我为这事问了指导员,才明白其中的原因。”
吴立新忍不住问道:“是什么原因?”
田戈:“指导员对我说,凡是去接兵的,基本上都虚提一级。比如:接咱们兵的兰排长,实际是班长;当时的张管理员,实际是司务长。”
“原来他们接兵时的官职,不是真的。”任刚犹豫了一下,看着田戈说:“那,新兵连干部的官职,是不是真的?”
魏志强接过话说:“我约摸,多数不是真的。不过,无论他们的官职是真是假,都是管咱们的领导。”
“听班长说,一开始训练,就没有闲空了。”吴立新眨了眨眼,“趁现在有闲空,我给你们讲个笑话,好不好?”
田戈:“可以。不过,得讲有意思的。”
“有一个剧团到一个县去演出,剧团团长非常谦虚。演第一场时,他就坐在观众中间偷听人们的议论和评价。演到一大半时,他旁边的一个人说,这戏演的真日马欻。另一个人接着说,对!绝对日马欻。团长不知道日马欻是啥意思,但又想知道观众的意见,于是给第一位说话的人递了一支烟,说我是这剧团的团长,刚才你说这戏演得日马欻,请告诉我这‘日马欻’是啥意思?”吴立新眨了眨眼,绘声绘色地接着说:
“这个人一听是剧团的团长,顿时不好意思地笑着说,‘日马欻’,是好的意思。团长一听,心里非常高兴。第二天演出之前,他站在幕前说,各位父老乡亲,我们剧团到贵地来演出,昨天晚上演第一场时,就有一些观众说我们演得日马欻。他的话音一落,台下顿时哄堂大笑。他以为观众们称赞他讲得好,接着大声说,我们认为演得还不够日马欻,我们决心今天演得比昨天更加日马欻!此时,台下笑声一片,还有一些人喝起了倒彩。事后,他才知道,‘日马欻’,是‘不好、不怎么样、差劲’一类的贬义词。”
田戈“嗯”了一声,若有所思地接着说:“这个笑话告诉我们,在不了解情况的地方,既不能轻信别人的话,更不能随便套用当地的方言。志强,我说的对不对?”
魏志强点着头说:“对。”
田戈抬头看了看太阳,“时间差不多了,咱们该回去了。”
魏志强接过话说:“是该回去了。”
吴立新站起来后,看着田戈说:“咱们下个星期天再聚会,行不行?”
田戈想了想,“到时候再说吧。”
四人出了树林,互相握手告别。
新兵七连三排七班住房。
屋子里漆黑一团,十个新兵睡在一字儿排列的地铺上,一个挨着一个。
田戈,睡在倒数第三的被窝里。此时,他正在做梦。
――金凤县一中学校的篮球场上,田戈打了一会儿篮球,觉得热得难受,正准备离开时,突然看见自己面前站着一位漂亮的姑娘,她手中拿着一束玫瑰花,腼腆地微笑着,脸上现出两个甜甜的酒窝。
“这女的是谁呢?”田戈咋也想不起来,正想开口问,只见那姑娘的模样忽地一变,冷冰冰地说:“我是木伟珍,你穿上军装就不认识我了?”
“你这说的是啥话!”田戈笑眯眯地接着说:“老同学,怎么会不认识呢!”
“你还记得老同学?”木伟珍气呼呼地接着说:“你为什么把我寄给你的照片,转寄给别人。想当年,你学拉二胡,我想方设法给你找了一本《二胡演奏法》。你爱打篮球,我把我弟的篮球偷偷地送给你玩,到现在我弟弟还生我的气。难道你真的不明白我的用心吗?跟你一批参军的有二十多位同学,我只给你一个人寄照片,难道你真的不知道我的意思吗?”
看着木伟珍伤心的样子,田戈本想对她说:我刚到部队,不敢存放女生的照片,万一让别人看见了,会说是女朋友、未婚妻,影响不好。如果直接给你寄去,又怕你难过,才寄给了艾玉兰,请她转交给你并代我说明原因。然而,田戈哼唧了好长一阵子,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急得头上尽是汗。他从口袋里掏出手绢,刚把脸上的汗水擦掉,发现木伟珍的身旁又多了一个崔树萍――苍白的脸上挂着泪痕,眼睛红得像刚熟的桃子。
“你这算什么,”崔树萍指着田戈说:“他把我害得才真苦呢!”
田戈真想拔腿溜掉,可是腿一点也迈不动,只好硬着头皮听她说话。
“前年冬天,学校响应毛主席关于野营拉练的号召,组织我们到银寨县参观。一路上他打篮球换下的背心、裤头,全拿给我洗。我手上的冻根,就是那时候留下来的。那天下午,他写纸条约我晚上到校外的小河边见面,他自己不小心把纸条弄丢了,为了挽回面子,他故意处处跟我过不去。”崔树萍梗咽了一下,哭泣着说:
“有一天下午,上自习课,窗子上的玻璃把太阳光反射在我脸上,我几次叫他关窗子,他都不关。后来,我只好走过去把窗子关上,可是我还没有回到座位上,他就把窗子开开了。他换上军装的当天晚上,我和马海英出于好心去看他,没想到他第二天跟同学说我在追求他,弄得我从此在班里抬不起头。”
田戈想去给她擦擦脸上的泪,却举不起胳膊,想跟她解释几句,嘴却不听指挥,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这时,院外响起一阵短促而又清脆的哨子声,班长猛地一下坐起来,一面穿衣服一面大声喊道:“紧急集合啦!赶快穿衣服打背包!”
新兵们顿时忙碌起来,动作快的已经穿好了衣服、开始叠背子了,动作稍慢一点的刚穿好下衣。
约二分半种后,班长第一个背着背包跑出屋外。接着,新兵们一个接一个边背背包边向外跑,田戈是第四个跑出去的。
新兵七连连长吴忠贵、指导员沈得运,站在打麦场中间。二人穿着洗得发白的罩衣,格外醒目。
田戈所在的三排率先跑到了麦场。三排长喊了句“立定”,接着喊道:“向左转!稍息!立正!”
三排长转过身子,跑到离连长三米之处立正、敬礼。
“报告连长,三排集合完毕,请指示!”
连长吴忠贵:“请稍息。”
三排长答了声“是”,转身跑到队列前面停住脚步,大声喊道:“稍息!”
队列里的人们,顿时由立正变为稍息的姿势。
紧接着,一排长、二排长先后带领队伍跑入麦场,整队、报告。
担任值班的一排长跑到队列前面停住脚步,先喊了句“稍息”,接着大声喊了句“立正”,而后转过身子,给连长敬礼。
“报告连长,全连集合完毕,请指示!”
连长吴忠贵:“按计划进行!”
一排长答了声“是”,转过身子,跑到队列前面的中间位置,转过身子,喊道:“向右转,齐步走!”
新兵们迈着不怎么一致的步伐走出了打麦场,而后沿着两边长有白杨树的小路前进。
此时,天渐渐亮了。
路两边田野上的麦苗,绿油油的,一眼望不到边。
田戈在队伍中行走,身上已经出了汗。他抬手擦了擦额头上汗水,看了一排长一眼,心想:“早知道这样,我就只穿棉袄,不穿绒衣啦!”
队伍转了一圈,又回到了打麦场。
一排长喊了“立定,向左转”,接着喊道:“稍息,立正”,而后转身给连长敬礼。
“报告连长,是否收操?请指示!”
连长吴忠贵:“收操!”
一排长答了声“是”,转过身子,大声喊道:“收操!”
田戈听见自己的排长喊了句“三排听口令”,觉得两眼一黑,顿时晕倒在地上。
新兵七连三排七班住房。上午。
田戈穿着棉袄坐在地铺上的被窝里,回忆着早操时晕倒的情景,长叹了一声,喃喃自语:“早不晕倒,晚不晕倒,正好在准备收操时晕倒,结果在全连人面前丢人现眼。唉!我怎么这么倒霉呢?!”
这时,吴立新走进屋门,边走边关切地说:“田戈,你好些了吗?”
“早晨吃了一碗病号饭,刚才睡了一觉,现在觉得好多了,跟平时一个样。”田戈叫了句“立新”,接着说:“上午不是搞队列训练吗,你怎么来啦?”
“我跟班长请了半小时假,特意来看看你。”
“哦,我没事了,你还是去参加训练吧。”
吴立新坐在地铺上,笑嘻嘻地说:“我现在去参加训练,那请的半小时假不就浪费了嘛!再说,队列训练,不就是立正、稍息、齐步走嘛!对咱们来说不过是小菜一碟,咱们在学校里已经训练过啦!对吧?”
“也对也不对。说你说得对,因为你说的是实话,咱们在学校里确实训练过对列;说你说得不对,因为我觉得咱们那时的队列训练,比较简单,而且要求不严,顶多能算个游击队的水平。现在的队列训练,才是名副其实的正规军。对吧。”
吴立新说了声“对”,突然咧嘴笑了起来。
“你笑什么?”田戈看着吴立新说。
“我想起刚才我们班训练时发生的事,觉得特别好笑。”
“啥事?”
“有个湖北兵,训练齐步走时,迈左腿时摆左臂,迈右腿时摆右臂,班长好不容易给他纠正过了,过了一会儿,又变成了老样子,班长气得骂了一句‘笨蛋’。”吴立新停了一下,看着田戈说:“你猜,那个被骂的湖北兵是啥反应?”
田戈想了想,“要么是低头不语?要么是红着脸说:感谢班长的批评。”
吴立新摇了摇头,“那个被骂的湖北兵红着脸说:班长,你说得满对,我的小名就叫‘笨蛋’。结果,把班长弄得哭笑不得,其余的人都捂着嘴偷笑。”
“也许这是不巧不成书吧。不过,这个湖北兵倒是挺憨厚的。”田戈笑着说。
“我再给你讲个笑话,让你开开心,好不好?”
“你讲吧。”
“有一个妇女,为人精明,说话利索。可是,她那已经八岁的儿子却是个结巴。有一天,那小孩在外面玩,看见家里的小猪掉到粪坑里了,连忙拔腿往家里跑。他本来就口吃,加上心里又急,一见到他妈就俺,俺,俺个不停。他妈估计有事,说:唱!唱!那小孩立即唱道,俺妈呀,俺家的小猪掉到粪坑里去了,他妈不等他唱完,就赶快跑到粪坑旁把小猪捞了上来。”吴立新挺了挺身子,若有所思地说:“说话结巴的人,唱歌一点儿也不结巴,你知道为啥吗?”
“我想,结巴可能是说话时嘴与头脑不合拍,唱歌时嘴与头脑合拍,但不知是不是这样。”
“你说的有道理。”吴立新站了起来,依依不舍地说:“你好好休息,我得去训练了。晚上有空,我再来看你。”
“我已经好了,你不用再来了。”
吴立新走后,田戈马上穿上了绒裤与罩裤,蹲在地铺上练习叠被子。
路途中。上午。
天空晴朗,太阳笑眯眯地向上移动。
路两边的麦苗,随着风的节奏,荡漾着碧波。
按队列要求行进的新兵们,迈着整齐的步伐行走着。
值班排长喊的番号一落音,新兵们马上齐声喊道:“一、二、三、四!”
新兵们喊的番号,震得路边的白杨树抖着枝条,一群麻雀惊叫着飞离树枝。
田戈在队列里行走。他的姿势已有点像军人了,喊“一、二、三、四”,也有点军人味了。
走了一会儿,田戈不由自主地边走边想着心思:“昨天晚上写的信,今天该被邮电局的人送走了。老师和同学们收到信后,知道这个团是一个具有光荣历史的红军团队,曾经警卫过中央首长,抗日战争中打过的黄崖洞保卫战,一定会为我而高兴。”
此时,值班排长喊道:“田戈,你的步子错了!”
田戈顿时缓过神来,右脚连跳两次,才合上行进的节拍。
大约又走了三分钟,路边响起一阵清脆的自行车铃响,田戈不由自主地扭头一看,只见一名干部从自行车上下来。他,中等身材,鼻梁上的眼镜泛着白光。
吴忠贵:“刘干事,有啥子指示?”
“吴连长,我有件事,得麻烦你一下。”刘干事左手推着自行车往前走,右手从口袋里掏出一封信递给连长吴忠贵:“你看,写这封信的新兵,叫什么名字?”
吴忠贵看着信封上的字,不假思索地说:“我们连的新兵,只有一个人姓田,名字叫田戈。”
刘干事:“哦,你叫田戈出列,让我看看。”
吴忠贵说了句“要得”,扭脸向队伍中喊道:“田戈,出列!”
田戈走出队伍,跑到吴忠贵面前停住脚步,立正、挺胸:“报告连长,有何指示?”
吴忠贵指着刘干事说:“这是团部的刘干事,他有事问你。”
田戈给刘干事敬礼,刘干事给田戈还礼。
田戈看着刘干事说:“刘干事您好,新兵七连三排七班新战士田戈向您报告,请您指示。”
“这封信是你写的?”刘干事递着信说:
田戈接过信看了一眼,抬头回答:“是我写的。”
“你先去洗澡,下午到团部来一趟。”刘干事说。
田戈敬着礼说了声“是”,而后转身看着吴忠贵说:“报告连长,我可以入列吗?”
吴忠贵点着头说:“入列。”
“是!”田戈转过身子,向着队伍跑去。
吃了午饭,田戈跟班长请完假,就急急忙忙地往外走。
太阳,白得耀眼。
一阵微风吹过,路两边田地上的麦苗随风摇曳。
田戈虽然是按照队列的要求行走的,但他的心里却又一次思索着刘干事叫他去的原因:“寄信人的地址,是按照指导员的要求写的,写完后我还检查了一遍,绝对不会有问题。给同学的信里虽然写了团里的光荣历史,介绍了连长的名字、特点,难道这也是军事机密?即使是,信在里面,他们也看不见呀!”
田戈突然想起班长昨晚上说的话:“为啥现在不给你们发领章、帽徽,因为还要复查身体,不合格的要退回去。”他把班长的话与自己前天早晨晕倒的事,联起来一想,顿时打了个寒战。他一边走一边在心里说:
“刘干事找我去,难道是为我身体方面的事?昨天下午,复查身体时,医生说我的血压偏低,低压才六十。老天保佑,千万别把我退回去。要是真被退回去了,那才丢人现眼呢!”
田戈咬了咬牙,接着在心里说:“如果他们真的要把我退回去,我就坚决赖着不走!”他长嘘了一口气,觉得心里轻松了许多,步子迈得快了起来。
走到新兵团部门口,田戈整理了一下军容风纪,大声喊道:“报告!”他听到屋里传出“进来”的声音,推门一看,屋里只有一个人,而且是接兵团长的警卫员黄晓峰,心里非常高兴。
“你好!”田戈正想喊“小黄”,突然想起班长的要求--新兵对老兵不能直接喊名字,应该叫“老同志”。于是连忙改口说:“你好,黄老同志!”
黄晓峰惊奇地说:“你怎么到这里来了?有什么事吗?”
“上午,在我们连去洗澡的途中,刘干事拿着我写的一封信找我,叫我下午到团部找他。”田戈停了一下,看着黄晓峰说:“黄老同志,刘干事叫啥名字?是多大的官?”
黄晓峰笑了笑,“他叫刘冬波,职务跟你们连的指导员一样大。”
“你帮我分析一下,他为啥叫我来?”
黄晓峰想了想,“我也猜不透,不过,我想不会是什么坏事。”
田戈“哦”了一声,不动身色地在心里说:“老天保佑,但愿真的如此。”
“小田,你到部队后,生活、训练习惯吗?”
“习惯。伙食,比在家吃的好;训练,也不太累。”田戈犹豫了一下,“黄老同志,这屋里怎么放这么多床和桌子?”
“这间屋子,是一屋多用。团部的人,吃饭、办公、睡觉都在这里;召集各营、连干部开会,也在这里。”黄晓峰微微一笑,指着床铺说:
“这个床是团长的,那个床是江参谋的,团长左边的床是我的,右边的床是号长的,最边上的那张床是刘干事的。”
“参谋,是什么官?号长,是哪一级?”
“参谋至少是排级。团司令部吹号的叫号长,是干部,相当于排级。营里吹号的是号母,跟连队的班长一样。现在的号长,实际上是号母,每天的起床号、上课号,都是他先吹的。”
田戈“哦”了一声,在心里羡慕道:“号长真了不起,一千多人全听他一个人的,他的嘴一吹,你就得赶快从被窝里钻出来;他的号一响,你就得出操或者上课。”
田戈只顾着羡慕号长,竟没有听见进屋的脚步声。
黄晓峰用脚踢着田戈的脚小声说“刘干事回来了。”
田戈扭头一看,连忙转过身子站起来,立正敬礼。
刘冬波还礼。
田戈报告:“报告刘干事,新兵七连十班战士田戈奉命报到!”
黄晓峰看着田戈的模样,扭转脸偷着笑了笑,悄悄地离开了。
刘冬波点了点头,“你什么时候来的?”
“我吃了午饭就来了,由于你不在,我跟黄老同志说了一会儿话。”
刘冬波:“小黄,你和小田认识?”
黄晓峰:“他是我们接的兵。”
“田戈,”刘冬波指了指身旁的折叠椅,“你坐吧。”
刘冬波坐下后,看着田戈亲切地说:“你家是金凤县的,对吧?”
田戈点着头说:“对。”
刘冬波:“你是什么文化程度?”
田戈:“高中。”
刘冬波:“你家里有哪些人?父母干什么工作?”
“爸爸,妈妈,两个弟弟,两个妹妹。我爸在县食品公司工作,我妈在县被服厂工作。”
“哦,小田,你把到部队后的感想写给我看看。”刘冬波从桌子上拿起半本稿纸和一支钢笔,递给田戈。
田戈坐在桌子前面的折叠椅上,摆正稿纸,拧开笔帽,看着墙壁想了一会儿,而后伏在桌子上,一笔一划地写了起来。他先写了两句常用的口号和个人的简介,接着写他从小就崇拜董存瑞、邱少云、欧阳海、雷锋等英雄人物,盼望自己能早日成为一名解放军战士,如今这个愿望终于实现了。又写他到了部队的感想,听首长讲团队的光荣传统后的心情。最后写他决心以英雄人物为榜样,做一名让毛主席放心的好战士。
田戈拧上笔帽,把写的感想仔细看了一遍,而后站起来,转过身子,用双手把稿纸本递给刘冬波:“刘干事,我写好了,请您指教。”
刘冬波接过稿纸,从头到尾看了一遍,抬头看着田戈说:“虽然学生腔浓些,但总的来说还不错。只是开头的两句口号――‘东风吹,战鼓擂,现在世界上谁也不怕谁’,与全篇的内容不太吻合。”
田戈正聚精会神地等着听下文,没想到刘冬波却突然转了话题,“你刻过蜡版没有?”
“刻过。”
“我一个人负责新兵的政治思想教育,既要编写教育提纲,又要写情况反映,想让你来帮我刻蜡版,抄材料,你愿不愿意?”
“只要连里同意,我没有意见。”
“好,你回去收拾东西打背包,我马上给你们连长打电话。”
从团部出来,田戈长长地呼了一口气。他一边走一边小声唱道:
我是一个兵,
来自老百姓。
打败了日本侵略者,
消灭了蒋匪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