营房外面麦田中间的机井房旁边。傍晚。
太阳已经完全落了下去,天边残存着几片晚霞。
一眼望不到边的麦子随着微风荡漾,如同金色的海洋。
远处传来布谷的叫声:“麦黄割谷!麦黄割谷……”
机井房旁边的草地上,田戈、魏志强相对而坐。
“我叫你到这里来,主要是有一件事,想听听你的意见。”田戈看着魏志强说。
“是公事还是私事?”
“既可以说是公事,也可以说是私事。”
“噢?那是啥事?”
“我想给团党委写封信,要求不当先进典型了。”
魏志强愣了一下,看着田戈说:“你脑子没出毛病吧?”
“你看我像是脑子有毛病的人吗?”
“那你为啥会说这种话?”
“我说的是真心话。”田戈停顿了一下,从脚边掐了一根草。“前一段时间,军里为了部队深入开展学雷锋、学硬骨头六连的活动,组织了一个巡回报告团,我也是其中的一员。这事你是知道的,对吧?”
“对,我知道。”魏志强点着头说。
“巡回报告团,在二十多天里,先后做了十六场报告。在此期间,我先后在八个单位做手翻单杠、跳木马表演。尤其是在军属医院做报告的时候,我的腰部突然疼痛难忍,不得不用大拇指按着痛点,坚持把报告作完。按说,这二十多天,我即便是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没有苦劳,也有疲劳。可是,却因为一件根本算不上事的小事,不仅遭到带队的左副处长的当面批评,还被他在师政委那里告了我一状。一想到这事,我心里就非常窝火!”
魏志强忍不住问道:“到底是啥事?”
田戈捻了撵手中的草,一面讲述一面回忆当时的情景。
――某部招待所的一间房子内。
吊在房屋中间的电灯光,既不太亮也不太暗。
田戈坐在床边,右手大拇指按着腰部,额头上沁出细密的汗珠。
过了一会儿,田戈掏出手绢,擦着额头上的汗水在心里说:“现在,我的腰疼得轻一些了,电影还得一个小时才能结束,我趁着这个机会看看书吧。”
田戈拿着书走到桌子后面的椅子上,看完了《硕鼠》,而后看着崔树萍在空白处写的字小声念道:
“硕鼠即大老鼠,在这里指的是专吃谷物的大鼠。诗中的硕鼠,可憎,可恨,可恶。现实生活中的硕鼠,同样可憎,可恨,可恶。农场管伙食的人,时常把公家的粮食背回家,买五元钱的菜,报六元钱的帐,把那一元占为己有。他不是硕鼠,又是什么?那个人借让人入党、送人上学和招工的机会,要礼品、要钱财,甚至还设法占有人家最宝贵的东西,简直是比硕鼠还要坏!不,比豺狼还要可恨!硕鼠,我倒不在乎,无非是伙食差一点,生活苦些。我怕豺狼,怕他那贪婪的目光,怕他那险恶的用心,怕他那伸过来的魔掌。”
这时,门“吱”地响了一声。
田戈扭头一看,连忙站起来说:“副处长,电影结束啦?”
左副处长边走边说:“还没有,我来看看你,怎么样?腰疼得还厉害吗?”
“好一点了。”
左副处长“哦”了一声,指着桌子上的书说:“你在看书?”
“随便翻翻,想分散一下注意力。”
“这是什么书?”
“诗经。”
左副处长顿时黑着脸说:“这是封建主义的书!你从哪儿弄来的?”
田戈灵机一动:“借的。”
“跟借谁的?”
“我们师宣传科的刘干事。”
“你现在是典型模范,怎么能看这种书呢?”
田戈犹豫了一下,“我没有看,只不过是随便翻翻。”
“随便翻翻也不对!你根本就不该借这种书,这次带来更不应该,如果叫别人发现了,对你和整个报告团都会造成不好的影响。你现在是典型模范,应该像雷锋那样,用钉子精神学习毛主席著作。明白吗?”
田戈点着头说了句“明白”,装着恭恭敬敬的样子说:“我接受您的批评,马上改正!”说罢,拿起书走到床边,放进提包里,而后拿了本《毛泽东选集》,回到桌子边,放在桌子上,坐下来翻开书,开始阅读。
田戈停住回忆,摇着头叹了一声。“这个左副处长,真不愧姓左,看问题太左了。典型、模范,只能学习毛主席著作,不能看别的书!可是,毛主席让党员干部看《红与黑》、《红楼梦》,怎么理解?”
“从你刚才说的情况看,这个左副处长,不仅仅看问题左,心术也不咋样!”魏志强停顿了一下,看着田戈说:“这个左副处长在师政委那里告了你的状,你是怎么知道的?”
“昨天下午,团政委找我谈话时说的。”
“团政委对这件事是什么态度?对你批评得厉害吗?”
“从态度上看,好像是例行公事,也没有怎么批评我,只是要我以此为戒,不要再干这种因小失大、出了力讨不到好的傻事。”
“如此看来,团政委并没有把这件事看得多么严重。对吧?”
“可以这样说。”
魏志强微微一笑,“那你何必抓个虱子往头上放,没事找事呢?”
“这倒也是。”
魏志强抬头看了看天,“时候不早了,咱们该回去了。”
田戈扔掉了手中的草,边站起来边说:“好,咱们回去。”
师招待所206号房间。
田戈站在窗户旁边,注视着前方。
太阳像一支烧得如痴如醉的碘钨灯,散发着刺眼的白光。
马路上的柏油,被晒得连呻吟的力气都没有了。
路边的白杨树叶,恹恹地紧缩着身子。
田戈正想从窗子边离开,只见一股干燥炎热的狂风贴地而过,把灰沙和冰糕纸吹得沿着地面向前滚动。他掏出手绢,擦了擦脸上的汗水,自言自语地说:“现在的气温,不会低于30度。”
田戈下意识往窗外看了一眼,转过身子,边往床边走边在心里说:“韩干事替我去拿诊断结果,至少得半个小时才能回来。我现在闲着没事,胡思乱想,倒不如把坐在汽车上构思的诗,记在笔记本子上。”
过了一会儿,田戈放下笔,看着笔记本小声念道:
莫愁命运太苦寒,
莫愁病魔多凶顽;
花经秋冬难生存,
人食五谷病难免。
莫愁诗篇写不完,
莫愁埋骨无青山;
生死病残寻常事,
火花一闪亦壮观。
“田戈,”韩士民走进屋里,晃着手里的大纸袋子说:“结果拿来了!”
田戈看见韩士民脸上的汗水和被汗水浸湿的衬衣,赶快走到洗脸架前,把毛巾放在凉水盆里打湿后拧成半干,走到韩干事身边递着毛巾说:“你先擦擦汗。这么热的天,让你为我操劳、奔波,真是不好意思。”
“你我之间没必要客气。如果不是我老乡在放射科当医生,就得等到明天才能拿到结果,而且还不让拿走片子。”韩士民把毛巾放在床栏杆上,看着田戈说:“你猜,你到底得的是啥病?”
“啥病?”
“跟上午孙医师说的一样,是肾结石。”
田戈听到这个预料之中的情况,仍然不由自主地颤栗了一下。“真的是肾结石?”
“准确地说,是肾盂结石。”
韩士民从纸袋里拿出片子,对着窗子说:“你看,结石就在这个地方。”
田戈只见这个比照相底片大好多倍的片子上,有的地方黑,有的地方白;有的地方清楚,有的地方模糊,根本看不见石头在哪里。
“看清楚没有?”
“没有。”田戈急切地接着问:“石头在哪里?”
韩士民把片子换到左手上,用右手指着片子说:“你看,这是脊椎骨,这是肾脏,这是输尿管,这是肾盂,肾盂中的这个小白点,就是石头。”
“噢,我看见了,像一粒黄豆。”
田戈又瞅了一会儿片子上的小白点,皱着眉头说:“奇怪!人的身体里面怎么会长出石头呢?”
“关于这个问题,我已经问过我老乡了。他说,结石是一种化合物产生的结晶体,常见的有草酸结晶、黄胺结晶等。比如,人们在吃磺胺之类的药物时,服药后没有多喝水,就容易在体内形成磺胺结晶。他还说,治疗结石的办法除了用‘排石汤’或者中成药‘石淋通’进行排石外,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最好不要开刀。”
田戈眼巴巴地望着韩士民说:“像我这种情况,他是怎么说的?”
“他说,像你这种情况,最好用保守疗法,通过服‘排石汤’或者‘石淋通’,让石头在逐步往下移位的过程中由大变小,经过尿道排出来。保守疗法,虽然时间长一点,速度慢一点,但毕竟比开刀好,尤其是肾盂里的结石,最好不要开刀。”
田戈咬了咬牙,抑制住心中的苦恼。“除此之外,还有其他办法没有?”
“他说,在国内,目前除了开刀,只有这种办法。”
韩士民从裤兜里掏出两个不大不小的长方形盒子,递给田戈:“刚才只顾帮你找石头,忘了把药给你了。”
田戈伸手接过韩士民递过来的药,看了看药盒上的说明,心里比打翻了五味瓶还要难受。他放下药盒,拿起床上的黑色纸扇。“韩干事,你扇一扇吧。”
韩士民发现了田戈的表情变化,扇着扇子说:“你别太紧张,现在患结石病的人很多,师医院里就住了十多个。我老乡说,你的结石不算大,只要坚持服排石药,在肾区没有疼痛的情况下,多做跳跃运动,要不了多长时间,就可以把石头排出来。”
田戈点了点头,心想:“韩干事说的话,是不是掐头去尾、避重就轻呢?肾盂中的石头,究竟能不能排出来,得靠服药后的事实回答。唉,既来之,则安之吧!炸掉一只手,我都挺过来了,何况这肾盂中的一个小石头呢?‘莫愁命运太苦寒,莫愁病魔太凶顽’,话可以这样说,诗可以这样写,但这并不是我的真实思想。十八岁半被炸掉了一只手,二十二岁又被诊断出患有肾盂结石,难道这是命中注定的吗?如果真是这样,那老天爷对我就太不公平了。我已经为救别人搭进去了一只手,难道老天爷还嫌不够?”
韩士民看见田戈的眼睛半睁半闭,脸上的汗水“吧嗒,吧嗒”地往下滴,赶快拿起床栏杆上的毛巾递给田戈。
田戈接过毛巾,擦了擦脸上的汗。
“田戈,”韩干事有意停顿了一下,“你作巡回报告时,三个师都有医院,军里也有医院,你为什么不检查检查你的病呢?”
“我怕人家说闲话。”
“你是怕他们说你不该有病,还是怕他们说你不该利用作报告之便检查病?”
“两种因素都有。总之,每逢我在医院作报告时,确实想检查一下病,但是又总觉得不好意思。”
“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人食五谷杂粮,谁能保证自己不生病?典型模范,也是人,不可能没有病。有病作检查,也是理所当然的事。”韩士民看了田戈一眼,“如果我不催你来检查,你准备拖到什么时候?”
“我也说不清楚。”田戈摇着头说。
“你这是对自己,不,是对革命事业不负责任。”韩士民无意中发现床头柜上的笔记本,边看边问:“这是你写的诗?”
“刚才我等你时,随便画的。”
“诗的意境不错,只是调子有点忧伤。”
“真的吗?”
韩士民点了点头,“啪嗒”一声合上手中的扇子。“别的不说,光‘莫愁诗篇写不完,莫愁埋骨无青山’这两句,就够忧伤的了。”
“我写的时候,并没有忧伤的感觉。”
“也许你写的时候,没有忧伤的感觉。”韩士民慢慢地打开扇子,“文字这东西,本来就很有意思。同样的东西,不同的人则有不同的理解。有时候,写东西的人,为了不在文字上留有痕迹,故意正话反说或者反话正说。”
田戈拿起床栏杆上的毛巾,擦了擦脸上的汗,有意岔开话题说:“韩干事,你上一次说有空的时候,给我讲有关文学创作中的‘灵感’问题,你现在能不能给我讲?”
“你真的想听?”
“真的想听。”
“‘灵感’这东西,看起来好像高深莫测,让人捉摸不透。其实,文学创作中的‘灵感’,是作家对生活材料思索过程中的精神表现,是作家对生活的强烈感受而爆发出的思想火花。王国维曾经在《人间词话》里,用古代的诗词概括了产生灵感的三个阶段,‘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是第一阶段;‘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是第二阶段;‘众里寻她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是第三阶段。如果把灵感这个问题讲得更精炼一点,那就是敬爱的周总理所总结的八个字――长期积累,偶然得之。”
田戈本想把毛巾递过去让韩干事擦擦汗,但又不愿打断他的话,只好把拿起的毛巾重放在床栏杆上。
“文学创作中的许多关键地方,许多画龙点睛之笔,基本上都要靠灵感去完成。因此,古代作家、评论家、美学家,曾经用‘神化’、‘妙语’、‘灵眼’、‘灵感’等词语强调灵感的创造性。如,苏联诗人马雅可夫斯基写诗时,为了表现一个孤独的男人对他爱人的柔情,整整想了两天一夜。他第三天夜里睡下时头很痛,什么也没想出来。睡梦中,他终于找到了他所要找的诗句。他迷迷糊糊地跳下床,在黑暗中用一根烧焦了的火柴棍在卷烟盒上写下了‘惟一的腿’这四个字。”韩士民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水,兴致勃勃地接着说:
“早上起来,他想了两个多小时,才弄明白烟盒上写的‘惟一的腿’,是所想的诗句:我将保护和疼爱你的身体,就像一个在战争中失去了的,对任何人都不需要了的兵士爱护着,他惟一的腿。类似马雅可夫斯基这样的事例,在中外文学家中还可以举出一些。”
“我听人说,不失去理智或陷入迷狂,就得不到灵感。这话对吗?”
“不对。艺术创作中的‘迷狂’,并不是真迷狂。它是灵感的一种具体表现形式,是人的精神专注于某一对象而产生的高度兴奋。灵感是有意识的,是通过长时间的艺术构思激发出来的,而不是盲目地、不受理智控制的东西。有人曾经用‘李白斗酒诗百篇’的诗句,来论证饮酒与写诗的关系,但是,古往今来喜欢喝酒的人多如牛毛,而李白则只有一个。所以,黑格尔说,要想煽起真正的灵感,心里面必须先有一个明确的内容,而用艺术方式去表现的内容,单靠心血来潮或者外部的刺激是产生不出灵感的。法国的马蒙特尔曾经坐在地窖里面对着六千瓶香槟酒,却没有丝毫的诗意冲到他的头脑中去。”
“韩干事,像我这种人能不能出现灵感。”
“当然能出现。每个有强烈生活感受、丰富知识积累和艰苦艺术构思的人,都能出现灵感。清代的陆世仪说过这样的话,人性皆有悟,工夫不可断;悟头始发,如石中有火,必敲击不已,火光始现;然得火不难,得火之后,须承之以艾,继之以油,火方能不灭。比如,你刚才写的这首短诗,本身就是灵感的产物。但是,灵感的突发性、短暂性,又决定了它不可能担负大的创作任务。比如,数千字乃至上百万字的小说,全靠灵感去写,肯定没法完成。”
“你能不能帮我找一本这方面的书看看?”
“书,倒是有一本。不过,这本书被童干事借去了,等他还了以后,我让人带给你。”
“你的电影文学剧本,快写完了吧?”
“还早着呢!这一段正处在卡壳阶段,也许是在等灵感吧。”
韩士民慢悠悠地合上手中的扇子,“田戈,我给你提个建议,好吗?”
“你尽管吩咐。”
“我认为,你不能再这样不顾身体地拼命干了。弓弦如果张得太紧,箭反而射不远,万一拉断了弓,就不能再射了。人的身体,也是这样。”
“我明白您的意思,身体是革命的本钱。”田戈感激地看着韩士民说:“您也得多注意自己的身体。”
“我跟你是一样的毛病。”韩士民耸了耸肩,“刘干事探亲很可能今晚上回来,你今晚上在这儿住,明天我俩一起去看他,怎么样?”
“不行,何副主任让我晚饭前赶回去。现在几点了?”
“五点过五分。”
“我得走了,正好去搭乘五点半的汽车。”田戈说完话,立即动手收拾东西。
韩士民拿起床上的药,装进田戈的挎包里。“我送你到车站吧。”
“就这一个挎包,你没必要陪着我做‘日光浴’。再说,你也该去上会儿班了。”
“噢,对了,还有一件事情差点忘了。”韩士民轻轻地拍着头说:“我老乡让我过两天去拿排结石的药方,等我拿到后就让人带给你或者寄给你。另外,你如果在团里弄药不方便,给我打个电话,我在这边想办法帮你弄。”
“先向你表示感谢,到时候看情况再说吧。”田戈把挎包往肩上一放,伸出右手说:“我该走了,咱们再见。”
“好,再见。”韩士民握着田戈的手说。
田戈和韩士民挥手告别时,窗子外边的树上突然响起蝉的鸣叫声。
团部招待所:2号房间。中午。
茶几上放着一个烟灰缸、一个玻璃茶杯。
刘冬波坐在茶几左边的藤椅上,田戈坐在茶几右边的藤椅上。
刘冬波往烟灰缸里弹了弹烟灰,“上个月,我跟随副主任到军区开会,见到文化总站的钟站长了。”
田戈一脸惊喜:“真的!他身体好吗?”
“他身体不错,精神也很好,他还让我代他问你好。”
“太感谢他了。钟站长真是一个好领导。”
“在我的印象中,他的确是好领导。”刘冬波扭过脸,看着田戈说:“你知道你是怎么被提干的吗?”
“我不知道”。
“钟站长跟我说,自从总站知道了你舍己救人的事迹后,一心想让你成为放映战线上的典型,曾经多次跟师里的领导打过‘暂时不要动你’的招呼。可是,师首长却把这招呼理解成暂时不把你提为干部。”刘冬波抽了一口烟,接着说:
“去年二月上旬,师政委到军区开会,钟站长同政委叙谈到你的情况时,听说你还没有提干,问是怎么回事。当他听政委说了事情的缘由,知道师里误会了他的意思时,建议师政委尽快解决你的提干问题,让你当电影组长或者文化干事,师政委则从你的身体和工作需要考虑,让你当电影组长。另外,钟站长还跟我说了件有关你的另一件事。”
“啥事?”
“前年报你为全军优秀放映员称号的事,你还记得吗?”
田戈点着头说:“记得。”
“你知道为什么没批吗?”
“不知道。”
“钟站长说,军区政治部把你的材料报给总政文化部后,文化部又很快把材料报给了当时的总政主任张春桥。由于当时张春桥需要的是‘头上长角,身上长刺’的典型,所以在材料上批了句‘此人不宜宣扬’。钟站长还说,这事是他到北京参加全军文化站长工作会议时,文化总站站长告诉他的。现在,这份材料还放在总政的档案库里。”
“原来是这样,怪不得我在总政招待所白等了一个月。”田戈说完话,接着在心里说:“塞翁失马,安知非福。幸好张春桥没批,他如果批了,说不定我还跟着受牵连呢。”
“张春桥反对宣扬你,对你来说,是坏事变好事。他如果宣扬了你,你还麻烦了呢!好时势,造英雄;坏时势,出孬雄。政治上的需要,既能使人平步青云,也能使人一落千丈。比如,你我都知道的那位战斗英雄,以前本来还是挺不错的,只因参加了王洪文举办的理论培训班,跟着放火烧荒,结果弄的声名狼藉,至今还在隔离审查。”
“俗话说,人心不足蛇吞象。他是自作自受!说句实在话,我一直认为自己不过是做了一点应该做的事情,而党和人民给予我的荣誉已经够大、够多的了。七五年抗洪救灾,团里给我报一等功,军里没有批,我没有一点想法。至于那报批全军优秀放映员称号的事,我当时就没抱多大希望。当然,从后来的情况看,没批准反而是好事。”
“你的结石病,好一些了吗?”
“还是那样,不疼的时候没事,一疼起来就难以忍受。”
“治病不能急,得慢慢来。”刘冬波端起茶杯,喝了口水。“你现在的处境怎么样?”
“跟以前大同小异。”田戈苦笑了一下,“还是得夹着尾巴做人!就拿上个月的调级来说吧,按照文件规定,团里可以用机动指标给我调级。可是我要不要调级,一时成为大家的谈论话题。”
“你要没要呢?”
“别说当时的机动指标少,符合条件的人数多,即使是只有我一个,我也不会要。我在传达文件的当天晚上,就分别找了干部股长和政委,汇报了我的想法,坚决不要这个调级指标。”
“你做得对。这样一来,别人就无话可说了。”
“我当时也是这样想的。可是,还是有一些人说闲话,说我是为了出风头,为了沽名钓誉。”
“纯粹是小人之见!对这种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闲言碎语,权当放屁得了。在那些混蛋们的眼中,即使你把心掏出来,他们也会说你掏的是假心。不过,你做了自己愿意做的事,问心无愧就可以了。”
“我也这样想的。”
“我下午就得回去,你有事需要我办的事吗?”
“谢谢!我没有啥事可办。”田戈站起来,敬着礼说:“祝您一路顺风!”
刘冬波点了点头,“注意保重身体!”
“是!”田戈敬着礼说。
夜间。
室外,明月当空,地上如同撒了一层白银。
室内,床、桌子等物品朦胧可见。
田戈弓着身子睡在被窝里,正在做梦。
――团政委办公室的门虚掩着,田戈站在门前喊了声“政委”,等到屋里传出“进来”的声音,推开门走进屋里。
田戈停住脚步,看着政委恭敬地说:“政委,您找我有何指示?”
政委合上文件夹,用眼神示意了一下,“你坐吧。”
田戈走到藤椅前面,坐下去后挺直了身子。
“近来,有人向我反映了你的一些问题,我找你核实一下,你一定要实事求是,如实回答,明白吗?”
田戈点着头说了句“明白”,不动声色地在心里说:“从政委的神色看,这次谈话比上一次严肃,好像反映的问题比较严重。是谁向政委反映的?反映的是啥问题?我好像没有什么严重的问题呀!”
政委看了田戈一眼,“你是不是有一位名叫崔树萍的女同学?”
“是。”
“崔树萍的父亲是右派,对吧?”
“对。”
“你与崔树萍有没有恋爱关系?”
“没有。”
政委盯着田戈眼睛说:“真的没有?”
“真的没有。”
“你探家期间,有没有到崔树萍的坟墓祭奠她这件事?”
“有。”
“你明明知道她是右派的女儿,为什么还要去祭奠她?”
“我,我当时主要觉得,觉得我曾经伤害过她,有点对不住她。有一天下午上课的时候,太阳光通过窗口玻璃反照到她的脸上,她两次叫我把窗口关上,我都没理睬她,她只好自己走过来关上窗户。可是,当她刚回到座位时,我便伸手把窗户推开了,气得她脸色苍白,不停地掉泪。”田戈瞄了政委一眼,接着说:
“还有一次,在我换上军装的当天晚上,她和我班的团支部书记到我家看我,第二天我就跟一位同学说她追求我,结果此事传开后,弄得她好一阵子在同学面前抬不起头。”
政委看着田戈说“就这么点儿事?”
“就,就这些事。”
政委板着脸说:“你真糊涂!”
田戈不由得愣了一下,呆呆地看着政委。
“当初,你不给她关窗户,说她追求你而你不理睬她,这恰恰说明你那时立场坚定觉悟高,能够自觉地与他划清界限,是正确的。而你去祭奠她,恰恰说明你的立场有了问题,是错误的。对敌人的仁慈,就是对人民的犯罪!你懂不懂?”
田戈说了声“懂”,犹豫了一下,“政委,有个问题我可以问吗?”
“说吧。”政委眯着眼睛说。
“崔树萍只不过是右派的女儿,怎么能算作敌人呢?”
“因为,她成为敌人的可能性很大。”
“您,您怎么知道?”
“俗话说,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儿会打洞。退一步说,即便崔树萍不算敌人,但是,按照地、富、反、坏、右的排列,她父亲应不应该算作敌人?”
“应,应该算作敌人。”
“那你为什么还要去看他,并且给了他二十元钱?!”
“我,我当时可,可能是一时糊涂。”
“这不是一时糊涂的问题!你们县有没有生活困难的贫下中农?”
“应当有。”
“你不去看生活困难的贫下中农,而去看一个右派分子,这是一时糊涂的问题吗?不是!这是分不清敌我的大是大非问题!你是一个革命军人,而且还是一个先进典型,在这个最基本的立场问题上犯了错误,可以说是一个严重的错误,你说应当怎么办?”
“我一定深刻检查自己的错误,接受组织的批评教育和处理。”田戈瞄了政委一眼,“组,组织上准备怎样处理我,您,您能告诉我吗?”
“组织上准备怎样处理你,我肯定不能告诉你。你先回去写检查吧,要从政治上、思想上、党性上深刻检查,争取从轻处理!明白吗?”
田戈点着答了句“明白”,看着政委说:“我,我可以走了吗?”
“可以走了。”
田戈说了声“是”,站起来敬了个礼,转身离去。
出了政委办公室,田戈垂头丧气地走着,像被霜打的秧苗一样。
快走到花池时,田戈看见保卫股长走了过来,于是强装着笑脸说:“邢股长您好!”
邢股长阴沉着脸说:“我正在到处找你,走,跟我走一趟!”
田戈愣了一下,“您,您不是跟我开玩笑吧?”
“我跟你开什么玩笑?!”邢股长瞪了田戈一眼,用命令的口气说:“走!”
田戈搓着断臂前端说:“到哪儿去?”
“到保卫股,我找你谈话。”
田戈皱了一下眉头,心想:“部队有句俗话:天不怕,地不怕,就怕保卫股长找谈话。他为啥要找我谈话?因为啥事?”想罢,抬眼看着邢股长说:“请问,您现在能告诉我要谈的内容吗?”
“去了你就知道了。走吧!”
田戈跟着邢股长走进保卫股办公室,看见里面的摆设与往常不一样――正面墙上贴着白纸横幅,上面有‘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八个黑字;墙下有张桌子、一把椅子,离桌子五米远处,有一把孤零零的椅子,心想:“看这阵势,好像是审问,而不是谈话。”
邢股长走到桌子后面坐下来,指着那把孤零零的椅子说:“坐吧。”
田戈走到椅子前面,坐了下去。
邢股长乜斜了田戈一眼,“墙上横幅上的字,你看见了吧?”
田戈咬了一下嘴唇,“看见了。”
“看见了就好,你说吧。”
“说什么?”
“说你的政治问题!”
“我不明白,我有什么政治问题?!”
邢股长冷冷一笑,“你当然有政治问题!你向组织隐瞒你的社会关系,就是政治问题!”
“我还是不明白,我向组织隐瞒了什么社会关系?”
“你不要跟我装糊涂,装糊涂就是抗拒,抗拒就得从严!”
“我没有装糊涂。”
“那好,我问你,你小时候,是不是认了一个名字叫张得道的干爹?”
田戈皱着眉头说了声“是”。
“张得道是个叛徒,你为什么要认叛徒做干爹?”
“当初,我年龄小,是我父母叫我认的,我父母当时并不知道他是叛徒。文化大革命开始后,我们家知道了他是叛徒后,就跟他划清界限,再也不来往了。”田戈搓着断臂前端挺了挺身子,“请问邢股长,干爹,是否属于社会关系的范围?”
“严格讲,应当不属于。不过,你是先进典型,要另当别论。”
“先进典型也是人,为啥要另当别论?”
“先进典型不同于一般的人,所以要另当别论。”
“是宪法中的规定,还是党章中的规定?”
“都不是。”
“既然都不是,那就不能算作我的政治问题,何况我早已与他划清了界限。”
“那就先把这个问题放到一边。”邢股长干咳了一声,用手指轻轻地敲着桌面说:“说说你在道德品质方面的问题!”
“道德品质方面的问题?!”田戈乜斜了邢股长一眼,歪着头说:“尊敬的股长同志,我可以直言不讳地告诉您,我在这一方面没有问题!”
“真的没有一点问题?”邢股长冷笑着说。
田戈不假思索:“真的没有一点问题。”
“我如果说出了你的问题呢?”
“您说吧,我洗耳恭听。”
“你**,就是道德品质的问题!”
“**?!我不明白,什么是**?”
“**,就是用手摆弄自己的生殖器,直到流出**为止,以取得快感。”邢股长白了田戈一眼,“老实说!你有没有**过?”
“有过。”田戈低着头说。
“你为什么要**?”
“有天夜里,我起来解完手躺到被窝里后,那家伙还是硬梆梆的,怎么也睡不着,于是我就想用手把它摸软,没想到越摸越硬,越摸越想摸,直到淌出了粘液那家伙软了为止。后来,一出现这样的情况,我就这样办。不过,我觉得这不应当算作道德品质问题。我摸自己的家伙,又没有影响别人,怎么能是道德品质问题呢?”
“你**的时候,没有想过女的?”
田戈说了句“没有”,心想:“别说我当时没有想过,即便想了,也不能告诉你!”
邢股长盯着田戈的眼睛问:“真的没有?”
“真的没有。”
“我给你10分钟的时间,你好好考虑考虑,如果再不老实坦白你的问题,将会受到从重处理!”邢股长说罢,倏地一下站起来,向里屋走去。
田戈用余光看着邢股长的身影在心里说:“我本来就没有问题,你叫我怎么老实坦白?难道你想让我给自己上纲上线?!”
突然,从里屋跑出来两个战士。他俩跑到田戈身边,二话不说,把田戈架了起来,右边的那个战士对着田戈的腰部打了一拳。
田戈一下子惊醒了。他揉了揉眼睛,看着被月光照成淡红色的窗帘在心里说:“我怎么会做这样的梦呢?在上面还没有正式确定我为军区‘双学会’的代表之前,这个梦是好的征兆,还是不好的征兆呢?”
军区第一招待所2号楼2楼会议室。下午。
正面墙上,悬挂着马、恩、列、斯、毛泽东、华国锋的画像。
坐在摆成长“口”字形桌子后面的人,除了六位战士全是干部,每人的桌面上个有一个白色陶瓷茶杯。
军区组织部的焦副部长坐在背靠正面墙的中心位置,田戈坐在焦副部长的右边。
某军的军政委看着焦副部长说:“副部长,可以开始了吧?”
焦副部长点着头说:“开始吧。”
“根据大会议程安排,今天下午是被军区表彰的先进典型,分别到各代表团进行面对面的座谈,来到我们代表团传经送宝的模范人物,是‘雷锋式干部’田戈同志,让我们以热烈的掌声表示欢迎!”
代表们立即拍起手来。
田戈赶紧站起来,敬礼致谢。
军政委停住拍手,“下面,开始座谈,谁想好了谁先提问。”
会场沉寂了片刻之后,一位身材偏胖的干部干咳了一声,看着田戈说:“我想问田戈同志一个问题,你在这次‘双学’大会,被评为‘雷锋式干部’后,是怎么想的?”
“我想的很多。当初,我是抱着学习的目的,来参加‘双学’会的。现在遵照大会的安排,来到老大哥部队代表团参加座谈,依然抱着来向各位首长和同志们学习的态度。我被评为‘雷锋式干部’后,首先是内疚,因为我不过是在党的培养教育下,做了一些应该做的工作,而党却给了我这么高的荣誉,令我在激动的同时感到羞愧。我深深感到,自己与雷锋相比,还有很大的距离,离党和人民的要求,也有很大的距离。”田戈停顿了一下,接着说:
“这两天,我时常想,应当怎样报答各级党组织对我的鼓劲和鞭策,通过反复思考,我觉得最好的方式,就是把荣誉归功于党和人民的同时,认真细致地查找自己的缺点和不足,明确新的目标,制定出新的计划,以这次‘双学’会为起点,自觉以雷锋同志为榜样,努力学习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刻苦改造世界观,把有限的生命投入到无限的革命事业中去,生命不止,奋斗不息,不断地向党和人民交上优秀的答卷。”
“田戈同志,”一位身材偏瘦脸色微黑的干部看着田戈说:“据我所知,演习用作显示炮火的炸药,通常为硝氨炸药,一管炸药为两百克,如果离人不是太近,一般不会对人体造成大的伤害,就你当时的情况看,用脚踢走炸药包还好一些,你为什么要用手捡起来再扔呢?你当时是怎么想的?”
“这位首长提的问题,以前也有人问过。第一,我参加完一个月的新兵训练,就分到了一营机枪连,搞了三个月的生产,就被调到团电影组当放映员,对军事方面的知识了解的很少。当然,作为一名军人,我在这方面是不称职的。第二,当我看见炸药包落在沙排长和杨思贤身旁时,我只担心会把他俩炸伤,于是猛地扑过去,抓起炸药包往外扔。在那一瞬间,我什么也没想,实际上也不可能想别的东西。”田戈看了提问题的干部一眼,微笑着说:“我回答完毕。”
“我插几句。”焦副部长慢声细语地说:“刚才,这位同志提的问题,完全是出于好心。田戈同志的回答,很忠恳,也很实在。我们对这个问题,也做过一些了解,两百克的硝氨炸药,虽然威力不是太大,但是,用以引爆的雷管,却相当于八百公斤的威力,爆炸后的雷管片,对人的伤害也不小。另外,我们树田戈为典型,主要是宣扬他在危险面前奋不顾身、舍己救人的精神。比如说,一个不会游泳的人看见小孩掉到河里,奋不顾身地跳下去救人,他跳到河里后才知道河水并不深,而我们并不能因为河水不深,而否定他见义勇为、舍己救人的精神。好,我就讲这些。”
一位战士:“我提个问题。田戈同志,你结婚没有?”
田戈微笑着说:“没有。”
提问题的战士接着问道:“你成为模范人物后,有没有女的给你写求爱信?你对个人的婚姻问题是怎么考虑的?”
“我成为模范人物后,至今还没有收到过一封求爱信。关于我的婚姻问题,我觉得只要与我志同道合,能够一心一意地支持我努力为党的事业工作,就行。”
一位干部:“田戈同志,你准备在部队干多久?”
田戈:“我服从党的需要,听从组织安排,党叫我干多久,我就干多久。”
那位干部接着说:“你所在的部队,是野战部队,随时有可能执行作战任务,那个时候你怎么办?”
“我虽然少了一只手,但仍然是一名军人。作为军人,理所当然地肩负着保卫祖国的责任。这位首长提的问题提醒了我,今后,我应当在做好本职工作的同时,注意多学一点军事方面的知识,一旦党和人民需要我上战场的时候,能够做一个让党和人民放心的战斗员和指挥员。”
人们自发地拍起手来。
田戈站起来敬礼致谢。
军政委看着焦副部长说:“副部长,休息一会儿,怎么样?”
焦副部长点着头说:“行。”
军政委:“休息十分钟,再接着座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