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双击屏幕即可自动滚动
第十八章:精简整编,每人都面临考验 是功还是过,只有后人评说(下)
    李仁重办公室。早饭后。

    李仁重坐在办公桌后面的藤椅上,桌面上放着一个笔记本、一个保温杯。

    田戈坐在李仁重对面,桌面上放着一个笔记本。

    李仁重往烟灰缸里弹了弹烟灰,“我昨天在师里开会时,师的首长们,对我们团的精简整编教育工作,非常满意。师长说,军报记者尚宏山根据你们的工作情况写的报导――《某红军团精简整编教育纪实》,在报纸上刊登以后,引起了军内外的强烈反响。以前曾在团里战斗、工作过的一些老首长,纷纷打电话和来信询问团队会不会被精简掉。”

    田戈微笑了一下,心想:“老首长们关心自己的老部队,就像骑兵爱战马、战士爱钢枪一样,心情可以理解;但是,团队会不会被精简掉的决定权,却不在他们的手里。”

    “副主任,你说,咱们下一步应当着重抓哪些工作?”李仁重看着田戈说。

    “虽然精简整编教育工作,已经告一段落,并且比预期的成效好得多;但精简整编工作什么时候开始,还是未知数。如果时间拖得过长,则可能会增加部队管理教育的难度。”田戈翻开笔记本看了看,接着说:

    “我觉得,下一步应当着重抓的工作,有以下三项:一是采取有力措施,巩固和扩大精简整编教育的成果,尽最大努力保证部队不发生违犯有关精简整编纪律的人和事。二是加大安全保卫工作的力度,确保团部弹药库和各营、连兵器室的安全。三是加大政治思想工作的力度,防止灯下黑,防止留死角,把各种可能出现的政治事故消灭在萌芽状态。”

    “嗯,你说得对,咱们下一步就着重抓好这三项工作。”李仁重在烟灰缸里按灭烟头,“我最熟悉的是干部工作,而对宣传、组织、保卫工作充其量只能算是半瓶子醋。”

    田戈笑了笑,“主任,你太谦虚了,谦虚过度等于骄傲哟!”

    “我绝对不是谦虚。”李仁重一本正经地说:“人贵有自知之明,我刚才说的是发自内心的实在话。”

    “即便你刚才说的是你发自内心的实在话,但是我觉得你说的并不全对。通过这几年的接触和在你手下工作,我认为你的最大优点,是会用人。能够把有本事的人吸引到自己的周围,让他们心甘情愿地围着自己的指挥棒转,这才是会当领导的人!”

    “你不会是有意给我戴高帽子吧?”李仁重笑着说。

    “我的性格你又不是不知道,从来不爱恭维领导,更何况现在是当着你的面呢!”

    “我当然知道。不过,我觉得,当领导的光会用人还不行。俗话说,一个巴掌拍不响,坝子上烤火一面热。要想充分发挥部属的工作积极性,让部属与你心往一处想,劲往一处用,当领导的必须注意以下几点,一是放下架子,尊重下级;二是关心下级,对下级的困难,能解决的主动给予解决,暂时没法解决的应及时解释清楚;三是维护下级,当下级的工作有失误或者出了问题的时候,敢于承担责任。”李仁重端起保温杯,掀开杯盖,喝了一口水,看着田戈说:“有一件涉及干部切身利益的事,我想跟你商量一下。”

    “什么事?”

    “解决部分干部家属随军的事。”

    “这倒是一件好事!可是,干部提拔,早已冻结了呀!是不是又有了新的精神?”

    “没有新的精神,干部家属随军的条件还是那三条。眼下,依照第一条,副营职,显然不行;依照第二条,军龄满十五年,也不行;因此,我们只能在‘年龄满三十五周岁’这第三条上做文章。”

    田戈给李仁重递了一支烟,“这个文章怎么做?”

    “只要他们能想办法拿来乡派出所开的年龄证明,就有希望成功。”李仁重抽了一口烟,接着说:“据可靠消息,别的团已经这样做了。如果咱们也照着这个方法,解决一部分干部家属的随军问题,不仅是为他们做了一件大好事,而且有利于干部队伍的稳定。”

    这时,任宏飞在李仁重办公室停住脚步,在门上轻轻敲了三下,推开门,看着李仁重说:“主任,你忙完了吗?”

    “差不多了,有事?”

    “团农场和地方上发生了矛盾,副团长让我请你马上过去,咱们一同去找县里的头头们帮助协调、解决。”

    “好,我这就去。”李仁重扭过脸对田戈说:“你召集各股股长开个会,把咱们刚才商定的下一步要着重抓的工作,安排一下。”

    田戈拿起笔记本,点着头说:“行!”

    团首长家属院:田戈住房。

    厨房里,崔树英正在刷锅、洗碗。

    客厅窗子下面放着一张方桌,桌子上有一本《中国文学史》、一支钢笔、一个烟灰缸、一个保温杯。

    田戈坐在桌子后面的木椅子上,他拿起书刚翻到要看的那一页,听见李仁重在门口说道:“田副主任,吃饭没得?”

    田戈一面放下书一面说着“吃过了”,赶紧站起来,走到门边开门。

    “你啥时候回来的?快请到屋里坐!”田戈看着李仁重说。

    “晚饭前回来的,一吃完饭就先到你这儿来了。”李仁重边说边走到木椅子旁边,把椅子往外拉了一点,坐了下去。

    崔树英端着一个陶瓷茶杯走了过来,她把杯子放在李仁重面前的桌面上,微笑着说:“主任,你请喝茶!”

    李仁重点着头说:“谢谢!”

    田戈给李仁重递了一支烟,“你到军里开会,有没有啥新精神?”

    李仁重点然烟,抽了一口。“咱们所在的军区,已经被确定撤消了,至于咱们军会不会撤消,还没有确定。据说,上面有分歧,有的主张撤,有人主张保留,而且争议比较大。”

    这时,崔树英牵着田甜走过来说:“主任,你在这儿说话,我领田甜到大操场玩一会儿。”

    “没事,你不用回避。”李仁重微笑着说。

    崔树英:“田甜刚才就闹着要出去。再说,你们谈工作上的事,我应该离开。”

    “她想领田甜到外面转转,就让她娘俩去吧。”田戈说完话,给崔树英使了个眼色。

    崔树英扭脸对田甜说:“田甜,跟李伯伯说再见!”

    田甜看着李仁重摆着手说:“李伯伯再见!”

    李仁重看着田甜摆着手说了句“田甜再见”接着说:“树英真不错,是一个贤妻良母型的好妻子。”

    田甜微微一笑,“总的来看,还可以。人比较实在,接人待物比较热情,而且从来不参与我工作方面的事。”

    李仁重若有所思:“这就很难得啦!”

    田戈抽了口烟,“根据你刚才说的话推测,如果咱们军被撤消了,咱们团也很难保住,对吧?”

    “有这种可能。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嘛!”李仁重轻轻叹了一声,“说句不该讲的话,以你的水平和能力,我觉得你完全可以当政治处的主任。”

    “谢谢你的夸奖和抬举。恐怕我的老祖坟上,还没有长出这么粗的蒿子。”田戈苦笑了一下,突然看见李仁重的双眉皱成了疙瘩,脸上呈现出平时少见的忧郁。

    “主任,我的情况和性格,你又不是不了解。说句不该说的话,我是到阎王殿里去过四次的人啦!七四年演习没被炸死,七五年抗洪救灾没被摔死,七九年自卫还击战没被打死,八一年参加黄河护堤没被淹死。有什么话,你尽管说,即使是天塌下来我也不怕!”

    李仁重沉思了一会儿,接着长叹了一声。“在这次军里召开的精简整编教育总结会上,军政委用变相点名的方式,批评了我们团和尚记者写的那篇报导。”

    田戈忍不住打断了李仁重的话:“他是怎么批评的?”

    “他说,像这么重要内容的报导,不向上级请示报告,不经过上级的批准就随便发表,是严重的无组织无纪律的行为。他还说,这篇报导刊登之后,在军内外造成了很不好的影响,说重一点,是不利于部队精简整编的顺利进行,这个团的领导要对此事负全部重任。”

    田戈咬了一下牙齿,“稿子是尚记者写的,我们只是如实地汇报我们团精简整编教育的情况,只要我汇报的情况是真实的,就没有错误。再说,稿子在报上刊登,是报社的事,怎么能怨我们?军里以前并没有关于重要内容宣传报导,要向上级请示报告的规定,怎么能说我们是无组织无纪律呢?!真是欲加其罪,何患无词!”

    “我也知道咱们没错,可他硬说咱们有错,咱们能怎么办?胳膊拧不过大腿呀!”李仁重连着抽了几口烟,慢慢地吐出口中的烟雾。“听说,军区很快就要派调查组来查这件事,我决定把全部责任承担起来。”

    田戈皱着眉头说:“你为什么要承担全部责任?”

    “在关键时刻,你为我出力、卖劲,我怎么能忍心让你再代我受过呢?再说,我也不能做那种‘有了成绩归于自己,出了问题推给别人’的黑pi眼人嘛!”李仁重挺了挺身子,接着说:

    “我还是刚才说的那句话,凭你的水平,完全可以当政治处主任。我也知道你没有后台,没有关系,当主任的希望不是太大;但是,我愿意不惜一切为你帮忙,做促成工作。”

    “您对我的真心和真情,我领了。”田戈嘘了一口气,接着说:“这样一来,你的事不也同样要泡汤吗?”

    李仁重用手指轻轻敲着桌面说:“说句心里话,通过这一段的工作和所见所闻,我现在对当不当政委已经无所谓了。”

    “我说说我的想法吧。面对眼前的实际情况,我觉得,我们应该考虑的问题,是由谁去承担责难更合适。就我的情况看,即使是你把责任全部承担过去,我当主任的可能性依然是微乎甚微。因为这年头,想当官必须得上面有人,而师秘书科副科长的妹妹的公爹是军里管干部的副政委,我就是累死也比不过他。但是,你的情况就不一样了。第一,你曾在干部部门工作多年,和师、军干部部门的人一直关系不错,尤其是这一段时间,他们一直在想方设法把你往上推。第二,你在军转业安置办公室帮助工作期间,给军、师的一些首长办了不少事,他们对你的印象不错。”田戈在烟灰缸里按灭烟头,接着说:

    “第三,在部队面临重大考验的关头,你不仅一个人干三个人的工作,而且以你卓有成效的工作,保证了部队的政治稳定和各项工作的正常进行,多次受到上级的表扬。上面在用人的问题上,不可能一点也不考虑这些情况。我认为,与其由你承担责任,弄成我俩同归于尽的结局,倒不如由我承担全部责任,以增加你的成功系数。”

    “你的一片好心我也先领了,等我回去好好考虑一下,再答复你吧。”李仁重边站起来边接着说:“今天我俩就谈到这儿,找个机会咱俩再聊,怎么样?”

    “我听你的。”田戈点着头说。

    李仁重与田戈握手告别的时候,眼睛湿润了,田戈的眼中也含着泪花。

    团部小会议室。上午。

    军区“纪检委”冯处长、刁干事,坐在正面墙下的沙发上,每人面前的茶几上放着一个陶瓷茶杯。

    季文瑞坐在东面墙下靠北边的沙发上,李仁重坐在西面墙下靠北边的沙发上,田戈、任宏飞坐在南面墙下的沙发上,每人面前的茶几上放着一个保温杯、一个笔记本。

    李仁重面带微笑看着冯处长说:“冯处长,可以开始了吗?”

    冯处长“嗯”了一声,板着脸说:“开始。”

    “冯处长、刁干事代表军区‘纪检委’,不辞辛苦,来指导我们团的精简整编工作,调查我们团在精简整编教育工作中出现的失误,我代表我们团的班子在座的四位成员,向冯处长、刁干事表示诚挚的欢迎和感谢!”李仁重停顿了一下,微笑着看着冯处长说:“下面,请冯处长作指示。”

    “刚才,李主任说我和刁干事来指导你们团的精简整编工作,这个,啊,我先纠正一下,我们没有担负这项任务。这个,啊,军区首长派我们来,只有一项任务,就是调查你们团在精简整编教育工作中出的问题。”

    田戈乜斜了冯处长一眼,心想:“连句客气话都听不懂,并且是三句不离‘这个,啊’的人,也能在大军区当处长,真是不可思议!不过,不管来者善与不善,我必须见机行事,按照我的既定原则,主动承担责任。”

    “我现在先直言不讳地告诉你们,军区首长说了,这个,啊,报纸上发表的那篇宣传你们团精简整编教育的文章,是有严重问题的。那篇文章,这个,啊,不仅在军内外造成了很不好的影响,而且干扰了军委首长制定精简整编方案的计划和设想,军区首长因此事受到了批评,非常生气。”冯处长抬手扶了扶眼镜,厉声厉色地接着说:

    “这个,啊,你们必须清醒地认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尤其是提供报导素材的人,这个,啊,必须老老实实地,一点也不能隐瞒地说出事情的全部经过!这个,啊,”

    “报导的素材是我提供的,尚记者来采访的时候,主任和副团长到县政府找县领导,处理团农场与附近群众的矛盾纠纷去了,与他们没有任何关系。如果你们调查出报导的情况不真实,或者与事实有出入,我愿意承担一切责任。”田戈给李仁重使了个眼色,不卑不亢地接着说:

    “冯处长,我向你请教一下,我们按照师的部署和要求,想方设法采取一些行之有效的措施,扎扎实实地抓好部队的精简整编教育,不仅保证了‘人员、时间、效果’的落实,而且在保证全团干部战士在思想上与党中央保持高度一致的同时,有效地保证了部队的稳定,有效地防止和杜绝了各种违反精简整编纪律的人和事发生,这究竟是成绩还是问题?”

    冯处长白了田戈一眼,“我们是来调查问题的,不是来给你们写表扬稿的。这个,啊,你说,谁说你们团要撤消了?!‘形势好了,红军团就不要了吗’,这话是谁说的?”

    “在精简整编中,每个部队都面临着升、降、并、改的问题,虽然没有人说我们团要撤消;但是,到目前为止,也没有人说我们团不撤消。在刚听到部队要精简整编消息的时候,一些干部、战士确实发过‘形势好了,红军团就不要了吗’之类的牢骚。但是,我们通过卓有成效地政治教育和配合活动,不仅使干部战士提高了正确对待精简整编的认识,增强了与党中央保持高度一致的自觉性,而且有效地保障了部队的稳定。我觉得这没有什么错误。”田戈说完话,掏出一支烟,点燃后,一边抽烟一边眯着眼睛看着冯处长。

    冯处长一时语塞,脸色白中带青。

    季文瑞叫了句“冯处长”,接着说:“我也向你请教一个问题,你刚才说,报纸上发表的那篇宣传我们团精简整编教育的文章,干扰了军委首长制定精简整编方案的计划和设想,是不是夸张了一些?一篇文章,能有那么大的作用,能干扰军委首长制定精简整编方案的计划和设想?”

    冯处长皱着眉头“嗯”了一声,阴沉着脸说:“你刚才说什么?”

    季文瑞笑呵呵地说:“我刚才说,一篇文章,能有那么大的作用,能干扰军委首长制定精简整编方案的计划和设想?!”

    “这得看是什么内容的文章!”刁干事看了冯处长一眼,不紧不慢地接着:“如果仅仅是报导你们团精简整编教育的文章,当然没有那么大的作用。然而,这篇文章里,介绍了你们团的历史延承,曾经是朱老总南昌起义部队中的一个连队,并跟随朱老总到了井冈山,在抗战期间是朱老总的警卫团,参加过著名的‘黄崖洞保卫战’,等等。因此,文章发表之后,一些老首长纷纷给军委打电话询问此事,在无意和无形之中干扰了军委首长制定精简整编方案的计划和设想。”

    季文瑞苦笑着摇了摇头,“想不到一篇文章竟然有这么大的作用,真是想不到啊!”

    “季副团长,”冯处长皮笑肉不笑地接着说:“现在我可以告诉你,这个,啊,上面已经决定了,不撤消你们这个团。这个,啊,你们该高兴了吧?!”

    “不撤消这个有着光荣历史的部队,这体现了上级的英明和远见卓识。我现在身为这个团的副团长,对上面的这一决定表示衷心地拥护,并且拍手称快。”季文瑞收起笑容,叹了一口气:“不过,我在高兴的同时,还有点难过,因为这样一来,我明年转业的事情,就又成问题啦!”

    冯处长、刁干事不约而同圆瞪着眼睛打量着季文瑞。

    季文瑞眯着眼睛,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

    这时,警卫员走到李仁重身边说:“主任,师里的方副政委来了,住在招待所三号房间。”

    李仁重犹豫了一下,看着冯处长说:“冯处长,师里的方副政委来了,我和副团长得去看看他,会议暂时开到这儿,怎么样?”

    冯处长“嗯”了一声,“好吧。”

    田戈率先拿起笔记本站起来,昂首挺胸地向外走去。

    团首长家属院:田戈住房。

    桌子上有一个日记本、一支钢笔、一个保温杯、一盒烟、一个烟灰缸。

    烟灰缸里的烟头,仍冒着缕缕青烟。

    田戈一面踱步一面小声背诵着刚写的诗:

    铁打营盘流水兵,

    来去匆匆似流星。

    每送战友多流泪,

    事到己身岂不惊?

    昔遇漩涡皆安涉,

    今逢转业能畅行?

    曾道英雄多磨难,

    乾乾惕厉我多情!

    田戈在桌子旁边停住脚步,转身向窗外看去。

    两只麻雀在石榴树枝上一唱一和叫了几声,同时飞了起来。淡蓝色的天空,有一片白云在悠然自得地飘荡。

    田戈触景生情,注视着白云在心里说:“人,如果能像鸟儿一样自由飞翔,像白云一样悠然自得地飘荡,该有多好啊!”

    这时,魏志强在门前停住脚步,一边敲门一边说:“田副主任在家吗?”

    田戈说了声“在”,走到门边开门。

    “看你的神情,好像有急事?!”田戈打量着魏志强说。

    魏志强“嗯”了一声,一边往屋里走一边说:“你是不是被确定转业啦?!”

    田戈说了声“是”,拿起桌子上的烟,抽出一支递给魏志强。“你坐吧。”

    魏志强接过烟,坐在椅子上紧皱着眉头说:“上面为啥在这个时候突然让你转业?是不是与几天前来的军区‘纪检委’调查组有关?”

    田戈点着说了声“对”,抽了口烟,接着说:“据可靠消息,调查组的冯处长、刁干事,没有达到预期的目的,在向军首长和军区的首长汇报时,故意添油加醋说我的坏话,引起了军首长和军区首长的气愤,在转业干部的名单快要移交到地方的情况下,专门调出一个名额,指名要我转业。”

    “你对此事,是怎么想的?”

    “老人家曾经说过: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随他的便吧!”

    魏志强慢慢吐出口中的烟雾,看着田戈说:“难道你真忍心蒙受这不白之冤?不想办法补救一下?”

    “昨天晚上,李主任专门来找我,他跟我说了一些感谢和安慰的话后,在征求我对转业的态度时说,如果我不想转业,他愿意竭尽全力想办法做上面的工作,并让我尽快给他回话。其实,我当时已经有了明确的态度,但是为了不使他心里难受,故意装着感激的样子说,我知道你是真心的关心我、挽留我,等我好好地想一想,再给你回话。”田戈在烟灰缸里弹了弹烟灰,接着说:

    “在他们的心目中,转业是对我的惩罚。而我在反复思索之后,认为这不过是正常的事情,被人为的弄成反常罢了。自从咱们团成立以来,当将军的人屈指可数,除战死、病死的之外,能穿着军装进棺材的人也为数不多;相当多的人--而其中不少是有本事的人,都复员、转业了。正因为如此,才有‘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这句名言!”

    魏志强抽了一口烟,“你主动承担责任,是不是因为李主任有恩于我们?”

    “有一定的因素。我当组织股长和当副主任,他都帮了忙;你当宣传股长,他也帮了忙。前不久,总共解决了十二个干部的家属随军问题,为啥正友和家兵能放在第一批解决,说白了,也与李主任看我的面子有关。所以,就凭做人得知道感恩这一点,我也得主动承担责任啊!”

    “向尚记者介绍我们团精简整编教育的情况时,不仅我在场,而且还是我介绍的基本情况和主要做法,你为啥不把责任往我身上推呢?”

    “别说我不可能把责任往你身上推,即便是推给你,也不起作用。”

    “是因为我的官小?”

    “可以这么说。实际上,当官的怕管他的官,就像老鼠怕猫一样。就此事而言,那些当官的人,虽说官职不小,可是,他们一方面为了向上面交差,总得拿个像回事的人开刀;另一方面,他们要杀鸡给猴看,肯定得杀个像样的鸡,因此我就成了最合适的鸡了。别人一看,他们连我这个昔日的功臣模范都敢‘杀’,谁还敢不望而生畏?!”

    “你说的这些道理,我明白。不过,我觉得,撇开你过去的荣誉不说,就以你在我们团精简整编教育前后的工作而言,即便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没有苦劳,也有疲劳;他们这样对待你,实在是太不公平啦!”

    “公平?!刘少奇身为受宪法保护的国家主席,不仅被莫须有的定为大叛徒、大内奸、大工贼,而且死了火化的时候连个名字都没有,当时谁敢说不公平?彭德怀在庐山会议上,不过是替老百姓说了一些真话和实话,先被戴上反党集团的帽子,‘文革’期间被整死在狱中,谁也不敢说不公平!一些大官,嘴上说的是为党的利益着想,喊的是为群众服务,其实骨子里谋的还是自己的利益!”田戈挺了挺身子,接着说:

    “昨天晚上,我去看闫政委时,他跟我说了他的经历之后,动情的说了两段发自肺腑的感叹,令我深受震动。”

    魏志强“噢”了一声,“闫政委怎么说的?”

    “他说的第一段话是,‘天生我才,必有我用’,如果这不是才子的自我安慰,那一定是才子怀才不遇的呐喊;否则的话,以《三都赋》而使洛阳一时为之纸贵的左思,不会写下“冯公岂不伟,白首不见招”的诗句;文能治国、武能安邦的辛弃疾,不会发出‘凭谁问,廉颇老矣,尚能饭否’和‘把栏杆拍遍,无人会,登临意’的悲叹;清代有名的“扬州八怪”之一的郑燮,不会说出‘难得糊涂’这句令多少人想糊涂、而不知如何糊涂的‘糊涂’话。”

    魏志强看着田戈说:“第二段呢?”

    “他说,有的人天天嘴上喊着实事求是,做起事来最不实事求是;‘知人善任’,就是得让上面知道你;‘任人为贤’,就是上面说你贤就贤,不贤也贤!”

    魏志强若有所思:“有道理!”

    “你还记得咱们第一次到宋塔时的事吗?”

    “怎么会不记得呢!”魏志强轻轻叹了一声,“当时同去的四个人,如今只剩下咱俩喽!”

    “我想到宋塔上去看看,你去不去?”

    “现在去?”

    “对。”

    “好,我跟你一块去!”魏志强点着头说。

    宣传股办公室。上午。

    魏志强站在办公室门口,掏出钥匙开门时,政治处的值班通讯员彭小涛站在值班室门口说:“魏股长,你又来加班啦?”

    魏志强扭转脸,微笑着点了点头。

    彭小涛:“有需要跑腿的事,我是随叫随到。”

    “需要的时候,我喊你。”魏志强进到办公室里,掩上门,走到椅子前面坐下来,拉开抽屉,拿出一份材料和一支铅笔放在桌子上。

    过了一会儿,魏志强合上看完的材料,点燃一支烟,站起来一边踱步一边自言自语:“田戈去联系工作安排,已经快半个月了,怎么连封信都不来呢?难道他联系的不顺利?”

    魏志强站在办公桌旁边,看着窗外操场上的枯草,脑海里呈现出有关田戈的画面――

    黄河滩上的水田里,他顶着凛冽的寒风,在刺骨的冷水中拉着耧耙;

    演习场上,他为救战友而奋不顾身抓起炸药包往外扔;

    机器房里,他练习一只手开电影片盒时,包裹截肢伤口的纱布上仍有一片紫红色的血迹;

    被洪水冲得悬在空中犹如吊桥一样的铁轨上,他抬着一百多斤重的发动发电机,一步一晃地往前移动;

    破烂不堪的茅草房里,他用左臂夹着碗,一勺一勺地往薛老伯嘴里喂药;

    摆放着收音机、万用表和修理工具的工作台前,他的左小臂上绑着嗤嗤冒烟的电烙铁,右手捏着晶体三极管,聚精会神地为连队的坏收音机换原件;

    生龙活虎的训练场上,他步履轻盈地向木马跑去,为战士们做一只手跳木马表演;

    硝烟弥漫的战场上,他提着冲锋枪,穿梭在通往三连各防御阵地堑壕中,把宣传鼓动工作做到阵地的最前沿;

    ……

    魏志强的思绪,被“咚、咚、咚”的敲门声打断了。

    “魏股长,你的信。”彭小涛在门外说。

    魏志强拉开门接下通讯员递过来的信,一看信封上那熟悉的字迹,顿时喜上眉梢,连声说了两句“是他的信”。

    彭小涛笑着说:“是谁寄来的信,让你这样高兴?”

    “是田戈寄来的。”魏志强赶快补了一句:“是田副主任寄来的信。”

    彭小涛“是田副主任寄来的信!我说你怎么这么高兴呢,那你快看信吧。”

    魏志强关上门,一边走一边拆开信封,掏出信,走到椅子前面坐下来,一面看信一面小声念道:“志强,你好!以前,我们只是听别人讲,转业干部到地方安置工作如何困难,现在我算是体验到了。尤其是在我联系工作中所经历的这件事,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魏志强把信放在桌子上,点燃一支烟。他接着看信时,觉得信中的内容变成了田戈写的情景。

    ――田戈拿着出入证,走到招待所的一个四人房间。他推开门,只见房内烟雾缭绕,除一个人坐着外,另外两个人全躺在床上,一边抽烟一边聊天。

    坐在床上的人打量着田戈说:“看样子,你也是‘老转’来联系工作的?”

    田戈微笑着说了声“对”,走到自己的床位边坐了下来。

    挨着门的床上坐的人扔掉手中的烟头,“日他祖奶奶!俺老婆本来就是本市的,为照顾俺的身体才随的军。现在倒好,他们硬要把我们往市郊分,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找了几个拐了几道弯的关系,才调到市里来,可是却分到了不怎么样的工厂里。跑路俺不怕,花钱也无所谓,反正国家给的转业费就是用于安置的,只是眼下分了个这样的单位,回去咋跟老婆交待呢?”

    挨着田戈床边的人扶着眼镜坐起来后,长叹了一声。“俗话说,在僧人面前不打逛语。我是专搞新闻报导的宣传干事。俺以为自己有特长,地方又需要写家,就抱着多年的见报文章剪贴本去联系。没想到人家嘴上说的好听,实际上根本不买账。后来七拐八磨,还是沾五百元‘老头票’的光,才被分到报社印刷厂工作,并且还加了个‘具体工作待研究’的括号。唉,一想起来,我的心里就像针扎得一样!”

    ……

    魏志强掀过一页信纸,纸上的字仿佛变成了田戈的声音:“经过一番周折,费了不少心机,我被安排到申洲市民政局的火化厂当党支部副书记,树英被安排为厂办公室的办事员。就这人家还说,是看在我那二等功和曾被评为军区的‘雷锋式干部’的份上,给予的照顾。我心中的难过和气愤,你可想而知!然而,当我想到毛主席曾说过的话时,我不难过不气愤了。毛主席他老人家早就说过:共产党人不论职位高低,都是人民的勤务员,革命工作没有贵贱之分。因此,我觉得组织上对我的安排没有什么不妥当的地方,火化厂的工作同样是党的事业,而思想好、立功多的人,更应该无条件地接受党的分配,兢兢业业的干好组织上让干的工作。当我想起我的老同学--长眠边境山丘的任刚时,我也不难过不气愤了。他牺牲的时候才二十二岁,正是充满青春活力、大有作为的时候,说句不该说的话,他连女人的东西是什么样子、结婚是什么滋味都不知道,就永远倒下去了,而伴随他去的不过就是一套的确凉新军装和一个墨绿色的塑料口袋而已!

    “当我想到我在自卫还击战后定下的夙愿――要在有生之年,力争写一部小说留给后人,我更不难过、更不气愤了。我觉得,当火化厂的党支部副书记,工作不会太多,事情也不会复杂;因为,跟到这里来的死人打交道,是不需要费口舌、动脑筋的。从经济上看,这是个旱涝保收的事业单位,不需要为工资问题发愁。因此,我如果写小说的话,比写《红楼梦》的曹雪芹和写《聊斋》的蒲松龄,好多啦!我本来还有好多话要写,只是觉得回去后面谈更合适一些,只好暂时停笔。但是,关于我的工作安排问题,你目前谁也别告诉,尤其是不能让树英知道。她虽然理解、支持我,但是这次安排牵扯到她的专业变换问题,还得我回去给她做一些解释和劝说工作。”

    魏志强抬手擦了擦眼泪,颤抖着手把信装进信封里。这时,一阵狂风过去,天上突然闪了一道白光,接着响起了震天动地的雷鸣。暴雨像瓢泼一般,窗子上的玻璃被雨点打得“噼噼啪啪”地响着,像炒黄豆似的。魏志强注视着玻璃上的雨水,脑海里浮现出田戈在宋塔顶层吟诗的情景。

    ――田戈右手掐着腰,凝视着远方,大声吟道:

    宋塔顶层,

    望天低,

    城小渺空无物。

    吾想战友诸兄弟,

    还有几人面壁?

    救友舍生,

    驱敌忘死,

    一腔沸腾血!

    偃旗息鼓,

    消沉多少豪杰?

    细看霞照水中,

    竹遮故路,

    黄花今又发。

    说是无情也有情,

    哪处东风可借!

    松柏无语,

    壮心如焚,

    扶正青青发,

    抬头迈步,

    河上已升明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