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中秋,这本是中华民族的一个传统佳节——团圆节。在这一天,家家户户都要聚在一起,晚上一边吃月饼,一边赏月。孩子们会好奇地聆听大人讲述有关月里嫦娥,玉兔捣药,吴刚砍桂花树的故事;亲人间会欢乐地闲聊一些家长里短,生活琐事;有雅兴的文人、墨客,则会因此而感怀吟诗、作画……如果是身处异乡客地,那么,会抬头望着明月,遥寄对亲人、对家乡的无限思念;而家乡的父母、妻小、兄弟、姐妹,同样会对着月亮祈祷:祝愿远离家园的亲人旅途平安、客居幸福。这是一个多么令人神往、多么富有诗情画意的节日啊!正如唐诗所言:“一年明月今宵多”“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更有苏东坡有感而发赞曰:“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可是,一九四三年的中秋节,却气氛完全不同。在这战云密布的年头,还谈什么过节?更不要说一家团聚了。但正因为如此,却愈加增添了家人心头的无限愁思与期盼,不知道自己的亲人今天身在何处?也不知道站在抗战第一线的热血男儿是不是平安无事?说来奇怪,近几天,在华东战场上,日本鬼子也没怎么来骚扰百姓、来攻城略池。种种迹象表明,好像在这节前、节后,没什么战事发生。难道是日本佬强盗发善心?抑或是在异域客地,他们看到一轮明月也会勾起乡思情愁,牵挂着亲人吧?于是,使得地处浙江温州的老百姓总算偷得个宁日,可以在家里置薄酒一杯,对着中秋皓月寄托乡思,遥祝亲人在异乡客地、在旅途上、在战场上、平安无事,早日胜利归来,合家团圆。
正值黄昏时分,东方墨蓝的天幕上,冉冉升起一轮金黄色的月亮,好像一只大大的银盘挂在天边。渐渐地月亮在爬高,与此同时,她又在慢慢地收身减肥,银盘变成了一盏圆圆的天灯照亮了夜空,让黑暗中的魔鬼无处藏身。于是,一泻千里的清辉,柔和地,软软地、滑滑地抚爱着大地、亲吻着山水,似乎在安抚那些受到战争创伤、饱经忧患的人们,并祝福他们:“和平、安宁的日子终究会到来的。”不久,月亮又徐徐升高了,越来越接近中空,照得周围愈加亮堂起来,仿佛白昼一般。此时,远处却飘来几缕扯成薄丝样的浮云,它们好像嫉妒这无私的月华给人类带来太多的光明,便匆匆赶来企图遮住她。如是,中秋之月一时间便摆脱不了这样的羁绊,使原本明净的月色,变得有些朦胧、昏然,只有淡淡的光亮,几乎是罩上一顶轻纱帐似的。人们只能透过云层看到一个隐隐约约的模糊影子,而全然无法欣赏到那皎洁明月的光华,给本来有点喜悦的人们心头涂抹上一层幽暗的灰色。这兴许是战争年代的一种赏月心情吧!
然而,有一户人家却有点与众不同,倒是充满些喜庆的气氛。这便是国民党驻温州部队军需处处长罗正清家。因为,这中秋节恰逢二公子罗远的满月日,所以是节上加喜,全家人上上下下从早晨天一亮起,就忙忙碌碌地张罗开了。
城东南一条幽静大街的正中,一个大户人家的门口,两只大大的红灯笼高悬于屋檐下,明亮的烛光映照出大大的“罗府”两个字,两扇黑漆漆的大门洞开,门口蹲着两只颈脖上系着红绸的大石狮子。来贺喜、赴宴的亲朋、宾客络绎不绝地下车、登门。张副官在门口忙不迭地立正、敬礼、恭迎着来宾。客厅里早已摆满酒席,只等客人就座。主人罗正清,四十挂零年纪,高大魁梧的身材挺拔伟岸,方正的同字脸上镶嵌着一对炯炯有神的眸子,浓浓的眉毛,高挺的鼻梁,刮净胡须的下巴发出幽幽的淡青色。他上下穿一身中式白纺绸衫,满面春风,喜气洋洋。太太李洁如身量高挑,风姿绰约,一张鹅蛋脸上,有一双顾盼有神的杏眼,小巧红润的嘴唇两角微微上挑。她身着一袭苹果绿、绣花短袖缎子旗袍,加上白丝巾的披肩,更显出婷婷玉立、高雅华贵的气质。她端庄贤淑,面带甜甜的笑容,依偎在夫君身旁,一起迎候着宾客亲朋。二公子罗远则由奶妈抱着站在夫人的身后。只见小宝宝睁着一双乌黑的大眼睛,似乎在探索人生的世道,感受这喜气洋洋、热热闹闹的场景,究竟会对自己未来的世界带来福兮?抑或是祸兮?一种茫然、惊恐、纯真的表情写在这张刚涉人世的可爱小脸上。
不一会儿,宾客越来越多,大家不住地鞠躬行礼、抱拳作揖,向罗正清夫妇道喜庆贺,女宾们还纷纷围上来,抢着抱过小远远。众人抱来抱去相互传递着,像欣赏一块纯洁的璞玉似地左看右看,上看下看……
“啊,好一个小王子。大家看,这宝宝生得眉开眼阔,鼻梁笔挺,天庭饱满,地角方圆,胖嘟嘟、粉嫩嫩,真是观音菩萨给抱来的。”
“罗处长,好福气噢,令郎一表人才,将来一定是国之栋梁,人中豪杰,难得、难得!”
“哈,哈哈!承蒙抬爱,过奖,过奖……其实,这小东西真是上天赐给的。”
“此话怎讲?”旁边一位男客插话道。
“说来话长啰!……”罗正清若有所思地一边指着小罗远,一边回忆道:“我内人在生下女儿后不到一年时间,谁知又有喜了。唉,在这兵荒马乱的年代,真是由不得己啊。一个妇道人家,腆着个大肚子东奔西逃的,怎么行呢?况且,第二个儿子就是在逃难途中殁了。所以,就算生下来,也不一定保得住,何苦呢?还不如趁早把他做掉好。我与夫人商量后,就决定吃中药打胎。”他略略停顿了一下,接着说:“那天,我刚好休息在家。陈颂青,这位风风火火、毛手毛脚的省中央银行副行长来串门。
他一进门就闻到一股药气味,便问:‘啥人在吃药?’
‘我内人。’
‘吃啥个药?’
‘打胎药。’
只见陈转身朝天朝地打躬作揖拜了两拜,口中祷告:‘老天,老天,侬(方言,你的意思)勿生眼睛,阿勒(宁波方言,我或我们)讨了三个老婆,结果一屁勿放。正清兄菩萨赐其多子多福反而勿要。唉,真是做天也勿公平!’说罢,竟愤愤然,走进厨房,端起药罐头‘哗!’地一下,全泼到天井里。‘侬勿要,生出来给我好了!’
就这样,胎打不成了,但已经吃了几帖药,恐怕对胎儿不利,所以,只得再吃人参、补药来安胎。哪晓得,这一来肚皮像吹气球一样越来越大。结果超出预产期半个多月后,生下个大胖小子!嗨,真正是因祸得福啊!终算走了一个儿子,现在又捡回一个儿子。更何况,他出生前做母亲的还做了个神奇的梦呢!”于是,他又绘声绘色地描述一遍梦境。众人不禁拍手称奇。
“所以么,今天要办满月酒庆祝庆祝啰?”其中有位宾客答话道。
“是啊,是啊,也算高兴事。难得的,就让大家来分享吧!”
“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