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女罗茜走了,罗正清十分伤感,这不仅是因为罗茜在他心目中是与罗远相提并论的一对金童玉女,是人见人爱,既漂亮又听话懂事的女孩;而且,对罗家来说从抗战至今,由于社会的**,已经失去一个孩子,如今,旧痛未愈又添新伤;虽然现在解放,仗也不打了,但饱受战祸之苦的老百姓,还没从战争的阴影中走出来。
“真是雪上加霜啊,要不是工厂不景气,上海的房子不卖掉,何至于到乡下,又何至于失掉女儿呢?唉,时矣,运矣,命矣!”他不禁长叹一声,只好相信这是上苍的安排。
然而,活着的人终究还得生存下去,眼看着妻子由于伤女之痛,受剌激太深,就狂灌烈酒,麻醉摧残自己,要么目光凝滞,如痴似呆;要么发癫发疯般哭闹。尤其一走进女儿睡过的房间,更是触景伤情。如此这般,实在令人担忧,会引发精神病的。这可如何是好?看来老家是住不下去了。罗正清伤透脑筋,再三考虑,决定还是离开这伤心之地。那么,到何处去呢?上海已没房、没产业、自然没法去,于是就只有去嘉兴了,毕竟自己的米厂在那里,暂时想办法租房住吧。
他拜托妹夫、妹妹和众乡亲照看好妻小,自己只身先回嘉兴去安排。
罗正清回到厂里,一方面讬人介绍,一方面自己打听,总算在短期内租赁好住房。然后,就把妻小接了过来。这房子在中山路中段,是三开间连进三幢老式平房宅院。离火车站并不远,从西沿桥过去大约里把路样子。房子临街朝北,对面是个小土丘俗称“平山”。走进门跨过一间房是客厅,前面朝南一排落地格子窗门,打开门窗是一天井,东西两边是厢房,朝东作李洁如夫妇和女儿卧室,朝西作罗炜、罗远兄弟俩卧室,后面是厨房。天井隔一园门,后面又是一个天井,跨过第二个天井,便到房东沈家婆婆的经堂,她在里面供奉着一个大仙菩萨(狐仙),据说还经常显灵。老太太极为虔诚、信仰,整天念佛吃素。经堂右是她的房间,左边有一走廊,直通下到后面运河的石阶梯。应该承认,这宅院是一个不错的住所,据说,沈家婆婆的上辈也是清朝官宦人家。这前有山(小山),后临水的山水之家,还是令李洁如满薏的。
李洁如觉得,这里虽不能和上海原住房相比,但人在落难之中,有这么宽敞的房子住,也算不错了。罗正清看看妻子没什么不高兴,一颗忐忑不安的心也算落地了。不过,受此打击后,她心情大不如前,心花难开;而且学会喝酒,又是烈性酒(故意折磨自己),借酒浇愁来发泄胸中郁积的悲苦,从而引发了心脏病。这是罗正清十分担忧的,有什么办法呢?环境已换了,接下来只能寄希望于“随着时间的流逝,忘却的救主总会降临了吧?”——让时光老人的手,来抚平记忆中的伤痛疤痕吧!
巧得很,隔壁豆腐店的周老板是诸暨同乡,“他乡遇故人”共同的乡音,共同的乡风拉近了彼此的距离,显得格外亲热。再说,这位周老板有个长得蛮标致的女儿,眉清目秀、雪白粉嫩,正值豆蔻年华,人称其为“豆腐西施”的芳芳姑娘。她活泼、热情、大方,常来串门与罗家姆妈闲聊,跟孩子们嬉耍。如是,总算可以打发些日子,排遣点愁思。
自从离开故乡近半年来,生活还算安定,为此,李洁如心情也舒畅不少,虽然走了大女儿,但看到身边几个孩子活泼健康,自己受伤的心也得到些须慰藉。不过,想想孩子们辍学已这么长时间,再不上学那对他们前途是不利的。所以,在晚上丈夫回家后,便商量让孩子们读书的事。罗正清早想到了,一则,近来厂里较忙,一副烂摊子撂给他;二则,这中途插班比较困难,索性等春季班开学再说;现在妻子提出来了,便点头赞成。这样,新学年一开学,就送罗炜到秀洲中学读初三,罗远和罗姝一起到最大的私立明德小学读二年级、一年级。三个孩子听说好去读书,高兴极了,他们这个说:“爹,给我买只新书包。”
那个说:“阿姆,小哥有我也要!”
而罗炜训斥弟妹:“买啥书包?几本书放肋肢窝下一夹不就好了!”
“侬是中学生,伊拉是小学生嘛!”做母亲的数落了大儿子几句。
开学这天,孩子们高高兴兴地去上学。罗炜是住读,他带了行李乘三轮车而去;罗远兄妹由母亲带着去报名。二年级的级任老师钟雅芬刚结婚不久,而一年级的级任老师范少瑛还是个大姑娘。两位美女老师见到这对又漂亮、又惹人喜爱的兄妹俩,马上把他们搂到怀里,问长问短。而兄妹俩腼腆地躲躲闪闪,尤其是罗远,除了母亲以外,第一次被一个陌生女人紧紧地搂抱住,并且头贴着钟老师柔软的胸部,觉得难为情地红着脸。李洁如再三拜托两位老师辛苦,多加关照,因他俩辍学一年了。
从上海到诸暨,再由诸暨到嘉兴,真有点“孟母三迁”的味道。不过孟母是为了儿子主动要迁,罗正清却是被生活所逼而迁。其原因显然是形势的变化,社会的动荡带来的不幸。这样一来,孩子自然无法正常上学,现在重回学校又升了一级,学习上的困难就不难想像了。可罗远的好胜心很强,不甘落人后,回家后拼命用功,不懂就问母亲,到了后半个学期基本赶了上来。但罗姝或许年纪小一点,又是幼稚班升上来的,还不太适应背书、默字,往往忘记就放无赖、哭。每到此时,罗远就埋怨她:“哭有啥用?哭了就背得出吗?”“眼泪能救你吗?”不过嘴上是埋怨,罗远还是像做哥哥的样子教她读、认字。在哥哥的鼓励影响下,罗姝也慢慢坚强起来。早上,罗远责任心很强,能早早起床,可罗姝喊了二三遍,还是赖在床上,一再拖拉。再说,女孩子比男孩麻烦,要梳辫子。所以,罗远总是早就吃了早饭,整理好书包,等着妹妹,再三催促,甚至在天冷时,妹妹怕冷,想赖学,结果被罗远连拖带拽把妹妹拉上去读书。
由此,罗远和罗姝这对兄妹,开始了长达五年的手拉手求学之路。不管是严冬酷暑,也不管是刮风下雨或下雪,兄妹俩总是形影不离地一起上学,一起回家。这对苦难的兄妹,尝尽人间辛酸,磨砺了顽强的意志,加深了同胞手足之情。今天想来,兄妹俩能够趟过今后人生的急流、险滩,是得益于那段手拉手,相互勉励的苦难求学之路的经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