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他随着母亲乘火车到达故乡时,简直是傻了眼:零零星星地从车厢里走下十多个旅客,一个小小的火车站显得陈旧、破落又冷清,根本无法和熙熙攘攘、喧嚣繁杂的上海火车站相比。走出火车站,只见站前不大的泥地广场上停着十多辆人力黄包车,还有些手拿扁担,绳索的挑担脚夫。罗远问阿姆后才知道,这些人是专为旅客挑行李赚钱的农民。
正当罗夫人拉着罗远的手,站在台阶上不知所措地张望时,只见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汉子走上前来,他看见罗夫人穿一身淡蓝色、白碎花的高领旗袍,手拉着一位面色白净秀气,大约八、九岁的小男孩,气质高雅,与众不同,心中就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这准是电报里告知的罗太太了。”便走上前,很有礼貌地询问:“请问夫人,您是不是罗太太?”
“你是谁?”夫人反问。
“鄙人姓郭,是接到罗老板的电报后,特地赶来接太太的。”来人回答。“请太太和公子上车吧。”说着,他即指身后那辆黄包车,请夫人上车。
夫人说:“我的箱子等物件还在行李房呢。”
“太太放心,你把行李单交给小人,马上去提取。”
罗夫人听了,再仔细观察一番,觉得不像骗子、坏人,况且来时,丈夫也关照过,到诸暨会安排乡人来接的,也就放心地把行李单交给他,自己带着罗远上了黄包车。
大约过了10多分钟,来到浮桥头的饭店,饭店的老板娘早就迎候在门口了。不一会儿,只见两位挑夫把两只大大的箱子和行李也挑来了,罗夫人向老板、老板娘道谢。
郭老板和老板娘却惶恐地说:“太太别这样客气,这是小人们应该做的,您是贵客,又是第一次到诸暨,罗长官——噢,罗老板为伢乡亲增了光,伢感激都来不及呢!”说罢,即由老板娘引领到三楼朝南,临窗就是浣沙江的最好客房住下。
罗夫人安顿好东西后,走到窗前凭栏眺望,只见一碧澄澄的江水缓缓地向东流去,在阳光下泛着粼粼的波光。江面上偶尔有一叶小舟,飘流其间,船头上停栖着两三只鸬鹚,一位渔翁用手慢慢划着小浆,只见鸬鹚“扑通!”一声,钻入水中无声无息了,约摸过了一、二分钟,便跃出水面飞到船上,长长的喙中衔了一条小鱼,渔翁用手捏住它的颈脖子,把嘴中的鱼抠出放到鱼篓子里,然后,拍了拍鸬鹚的头,轻轻地抚摸它的颈项和湿漉漉的羽翅,显出他与这捕鱼鸟之间的一种脉脉的温情。江对面的河埠头的石板上,有几位姑娘和年轻的少妇手拎着篮子,正蹲在石板上洗涤着衣服,她们爽朗的说笑声、和清脆的捣衣声,随着一阵阵清风的传送,像是一串串的水泡从江面上跳过来似的,钻入了罗氏母子的耳鼓……此情此景,不禁令李洁如想起了李白的诗句:“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这虽不是月夜,但捣衣声还是形象地刻画了水乡的风情。
罗远也走近阿姆身边,李洁如拉过儿子,指点着对岸那些女子,告诉他:“侬看,噶些都是西施姑娘的后代。西施是中国古代四大美女的第一人,伊出生在渔民的家里,本来可以过上宁静、平凡咯生活,可噶辰光,这里的越国和相邻的吴国打仗,西施姑娘为了国家,为了老百姓不受苦,决心离开父母、家乡,被越王送给了吴王……”
罗远听着母亲这简略的讲述,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不过,西施姑娘这四个字倒是记住了。他看看眼前,头上有蓝蓝的天,对面有绿绿的山,窗下是碧澄澄的水,远处又是青青的田野,还夹杂些红、黄、白等各种颜色的,不知名的花朵,构成一幅大自然的图画。这与自己在上海天天接触眼球的灰蒙蒙的高楼大厦,马路上熙来攘往的人群,川流不息的汽车,形成截然不同的两种画面,感觉有些迷茫;因为,这是他从未见到过的大自然景色。呼吸着这充满田野泥土清香的空气,与先前闻惯的带有汽油、灰尘的混浊之气,一种令人神清气爽的感觉油然而生。这也许稍稍冲淡了母子俩离别繁华大都市的那种失落的情绪,同时,也在小罗远的脑幕上烙下故乡的第一印象。
这饭店的郭老板有一子一女,儿子比罗远小一岁,刚好成为小伙伴。有一天,老板娘晚上做了个梦,梦见有两条白蛇环绕在屋梁上面,她大吃一惊,被吓醒后混身冒出冷汗。第二天,她讲给丈夫听,感觉不是个好兆头,听人说,家蛇是太婆蛇,尤其是爬到房梁上,这不暗示你家中的主人(男一老一小)总有一人将有祸水临头。
郭老板不像女人那么迷信,说:“这不就是个梦么?对七对八搞何只名堂?”谁知过了不到一个星期果然应验了:小东家——郭老板的儿子,不知怎么的,晚上发起高烧,全身出冷汗把个枕头都浸湿了,这还不算,到快天亮时,出鼻血,出了大半碗,止也止不住,简直吓死人了,把郭老板夫妇俩急得团团转,只会哭。罗夫人被他们吵醒后一看也吃惊不小,忙拿出随身带的云南白药帮着止血,然后,叫郭老板赶快去请医生,忙了一个上午,病情总算稳定下来。医生嘱其准时服药、打针,问题不大。过了二、三天,基本上好转了。但老板娘心有余悸,不放心,还是请了巫婆来附神,李洁如觉得好奇,也搬了把椅子坐在旁边。
只见这位巫婆大约五十光景年纪,个子不高,穿一件淡士林的斜襟袄,一条黑裤子,人还清脱。她开始焚香祷告,烧了两张黄纸(是两道符),然后打上一个哈欠,头伏在案头睡过去了。过了大约一刻钟,突然醒来,很有精神地坐直身子,并大喝一声:“闻太师来也!”她装模作样地做出一个用手捋胡须的动作,还真像,目光如电地射向老板娘:“有何事禀告?”
待老板娘告之儿子得病情况后,只听她念咒似地说了一翻似懂非懂的话,然后,从袖口里拿出一道符,再从带来的布袋里摸出三个小纸包,喝令:“把这道符镇在房门上,把这三包仙丹吞服,一切都好,平安无事。”说罢又打了个哈欠,说:“闻太师去……”刚说到这里,暮然一瞥,看到李洁如和倚偎在身旁的罗远,即喝问:“此是何人,为何在此?”
老板娘忙上去跪说:“这是亲眷小舅母——罗太太,刚从上海来……”
“哈哈哈,贵人,贵人,将来哭煞也是你,笑煞也是你啊……”说罢,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哈欠,又伏案而睡。约一、二分钟即醒来,恢复常态,笑嘻嘻地收了钱走路。
李洁如被她说得茫然不知所措,不过,随着时光的逝去,倒也有点使人相信了,因为,大儿子罗炜不知让李洁如哭过多少回,令她痛心;而罗远的听话、乖觉、读书的用功,也确实使做母亲的感到欣慰。至于将来,尽管罗远生活坎坷,但晚年的结局还算圆满,如果她地下有知的话,也是会笑出声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