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天,李洁如和罗远母子俩都休息在家,刚吃过早饭就听见有人敲门,“啥人啊?”罗远边问、边去开门:“喔,老潘伯好早!”
“罗远,侬姆妈在屋里吗?”是居委会治保干部老潘,“侬爸爸今朝要回来嘞,叫侬姆妈快去买点好小菜高兴高兴。”这老潘是个古道热心肠,待人蛮和气的。
“真的?那太好了,谢谢老潘伯!”罗远一听到爹能放出来,简直是高兴透了。
此时,李洁如也听到他俩的对话,连忙过来问老潘,老潘笑着说:“我啥辰光骗过你们?勿相信就拉倒!”
“相信,相信,完全相信!”这真是个天大的喜讯,“唉,屈指算来从去年十月到现在五月中旬已有八个多月了,这当中查也勿查,判也勿判,搞也搞勿懂,真是一点消息都呒没,勿晓得人变得啥样子?”李洁如是百感交集,不禁滚出了泪珠。
母子俩一起买菜去了,回家后便准备烧中饭。罗远打开靠弄堂边的窗户,好让屋里的空气流通流通。
“远远,其实你爹也是个读书人,只是在旧社会大学毕业就失业,也是运道勿好,碰到的同学是国民党军队的,如果是共产党军队的现在就不一样了。还算好,你爹在部队里是搞后勤的,没直接参与打仗。在抗战时,共产党和国民党还是一道合作打日本佬咯,抗战胜利后就离开了部队,所以,呒没打过共产党。这样看来,伊呒啥重大罪孽,只是点历史问题。让伊坐点牢是应该的,就是害苦了倷噶些儿女,让倷做人抬勿起头来。”李洁如一边烧饭、一边和儿子说话,言语中流露出愧对子女的无奈。
“阿姆,我晓得咯,反正就是这样,有啥关系?”罗远觉得母亲此时最需要的是安慰。他们等啊等,一直等到将近一点钟,弟弟罗欢早就叫肚子饿了,李洁如估计现在还不来那肯定要到下午了,于是,大家便草草吃完午饭继续等。罗远更是心神不宁地一会儿跑到马路口去张望,一会儿跑回家与母亲聊几句……时间又似乎凝固一样,走得很慢。大约在下午三点多钟,正当他们在翘首等待的时候,突然,门被推开,只见一位三轮车工人扶着他爹一拐一拐地走进门,嘴里还嚷着:“你们还不过来搀扶,他的脚没力气站啊!”
罗远急忙过去扶住父亲,而李洁如一看到丈夫便抖抖的翕动着嘴巴、说不出话来,可眼眶里早已闪动着泪花,紧接一声“正清——”一种痛苦期盼、久别重逢的感情,像冲决堤岸的洪流“哗”的一下子奔腾而出,她顾不得这么大的儿子在场,紧紧地抱住丈夫泪如泉涌……
罗远也悲恸起来,外婆和罗欢也在一旁流泪。
这时候,白净母女、隔壁王家姆妈、楼上许家阿婆等左邻右舍都纷纷过来道贺:“罗先生回来就好,阿拉大家晓得伊呒啥事体咯,只是一些过去的历史问题嘛!好了好了,应该高兴才是。”在众人的劝说下,李洁如揩干了眼泪,破涕为笑向邻居们道谢。
不知谁说了一声:“快去弄点东西给罗先生吃,看伊呒没力气咯样子……啊呀,太罪过了!”李洁如被这一提醒怪自己太粗心,便立即叫罗远去买两碗阳春面。
“嗳!好嘞。”罗远一边应答着一边拿起钢精锅飞快地去了。
罗正清目光呆滞地望着大家,想笑但表情不自然,想说话但发不出声音,最后嘴角嚅动了一下,两颗混浊的眼泪顺着苍白瘦削的脸颊流淌下来。罗正清一脸灰白的胡须和长长的花白头发,把原本瘦瘦的脸面遮掩得只有一小半了,背驼得更厉害了,加上长达八个多月的坐牢造成关节不灵活、肌肉萎缩腿脚就站立不稳。
那位送他回来的三轮车工人讲:“警察看他不能走路,才叫我送过来的。”众人看到他这么一副样子,难免啼嘘不已,鼻子一酸,纷纷侧目……
不一会儿,罗远买来阳春面,罗正清看到热气腾腾、又香喷喷的面条,禁不住垂涎欲滴,狼吞虎咽地一下子就把两大碗阳春面倒进肚里。
罗远看着父亲饿极、慌食吞咽的样子,心中反胃般地感到一种五味杂陈的痛苦……他不禁愧疚地再次回想起,自己当时不愿去蓬莱分局替父亲送衣服的一幕;又回忆起小时候,父亲冒着刺骨的寒风,纷纷扬扬的大雪,为自己和妹妹送饭的情景,两相对照更觉无地自容,“唉!我真的太自私、太冷酷了,全然不想想父亲在牢房里受冻挨饿的滋味,只顾自己死要面子。虽说天下父母都有‘舐犊情深’之义,但是作为人子,也应懂得‘寸草春晖’的感恩啊!人哪,是多么爱虚荣的动物,竟把亲情都丢了。”他越想越觉得对不起父亲,越不知如何来弥补过失好。
“远远,你陪爹去剃个头、刮净胡子、洗个澡,把晦气洗洗掉。”阿姆关照儿子。
“嗳!好的。”罗远高兴地应答着。他正觉得有点不知所措,这下有事可做了。
晚上,区法院的法官来到街道居委会,召开群众大会,对罗正清作出判决:“判处他管制二年,并接受群众的监督劳动。”
父亲从牢房放出来了,这已是第二次的“捉放曹”。罗远终于觉得心头舒畅些,再不会被人议论“他爸爸在坐牢”,好像做人低头落檐的样子。但是,父亲是个管制分子被厂里除了名,从此,失去劳动的权利,无法挣钱来养家糊口,这对家庭经济确是个致命的打击。尽管,妹妹为了这个家庭牺牲自己,外出闯荡;然而,毕竟大大小小还有五口啊!罗远感受到越是这样的经济压力,越是要发奋图强、争口气,将来能否改变家庭面貌就看他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