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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节 这不是旅游
    在一九六一年春节的除夕夜,面对着桌子上两只空碗、两双筷子,李洁如禁不住泪眼婆娑,扑簌簌地落下了一串泪水……“唉!一个在安徽农场劳动教养,已有两年不能回家过年,一个小小年纪离乡背井去闯荡江湖,也有一年多了。他兄妹俩在年三十夜捧起一只碗,不见爹娘、不见同胞手足,孤独地谢岁,该有多痛苦呵!‘人非木石,谁能无情。’人家过年是团团圆圆、欢欢喜喜,哪有像阿勒屋里厢噶种样子的伤心呀!”说罢哭得更悲切了。于是,引得罗远、罗欢也哭出了声。罗正清虽没哭出声,但也不断抽噎、鼻头酸溜溜的。一家子又度过了一个悲戚戚的除夕。

    到了初五,家庭会议决定:再苦再穷、哪怕借债,也得在正月里去探视一下罗炜。毕竟离开上海两年多了,在安徽这种地方不晓得现在生活得啥样子了。而罗姝终究是在剧团里,春节期间要到处献演,不会太寂寞的。

    那么由谁代表亲人去探视呢?父亲不能,现是管制分子,况且,年岁又大;母亲不日要上班;而弟弟罗欢太小;毫无疑义,罗远过了年有十九岁了,只有他最合适奉命出使。这样,就准备些食品、衣物等,第二天即可动身。

    巧的是,李洁如厂里的同事陈阿姨这天来家串门。见罗远要去安徽,便再三央求代她带些东西给同在劳教的女儿。李洁如觉得彼此同病相怜也是应该的,只是路上多了周折,不知罗远有困难么?他还是第一次出远门呢。于是便征求儿子的意见。

    罗远说:“陈阿姨也不容易,上头走了一个儿子,如今全家的希望都寄托在琴妹身上。而她自己又有高血压、心脏病,所以,尽自己的力量能帮助别人也是人之常情。多走点路是无所谓的。”

    且说陈阿姨的宝贝女儿琴妹,上了一年技校,因成绩较差就辍学不想读了。从此,游荡在社会上,交了些不三不四的朋友。由于生活不检点,虚荣心逐渐膨胀,便干起了偷窃的勾当。最后,在一次首饰店里偷窃珍珠项链时,被当场抓获,遂送入劳教所。

    必须承认,罗远对这次“出差”也曾产生过动摇。因为他觉得,此去的目的地是劳教农场,这决不是“光荣的使命”。但是转念一想,人在犯了错误后,不管怎样,他最需要的是得到亲人、社会的帮助和关怀,需要获得温暖;只有这样,才能唤回良知,才能使人性复归;否则的话,会一错再错,甚至走上绝路。这么一来,又使他好像有了种使命感,认为此行是“师出有名”了。

    初六下午,父亲和弟弟坚持要送他上火车。罗远觉得,也许这是他第一次单独出远门,父亲不太放心吧,所以一定要送;并嘱咐他先到淮北农场兄长罗炜那里,回转时取道芜湖,再至皖南少教农场。

    来到北站上了火车,父亲又走下月台去买了些水果,然后气喘吁吁地小跑步赶来。罗远看着父亲瘦弱苍老的身形,不禁想起朱自清先生的《背影》里,也是这么一对父子,只是朱先生的父亲比较胖,爬月台很吃力的样子,与现时罗远父亲瘦弱苍老的模样成鲜明的对比。火车开动了,缓缓地驶离站台。罗远看着父亲和弟弟越来越小、越来越远的背影,不禁长叹一声:“唉!命运何以如此捉弄人哬?”

    晚上九点光景,快到南京了。罗远头子还算灵。他看看对座一位中年男子像个机关工作人员模样,便与他搭讪起来。罗很有礼貌地询问:“爷叔(上海话,叔叔),侬到啥地方去?”

    “我去合肥。”

    “那正好同路。我是第一次出门,勿熟悉路程,请爷叔带带我好吗?”

    “呒没关系。侬只要跟牢我好了。”

    “那谢谢了。”

    火车到达南京下关站,罗远提着行李跟着那位爷叔急急忙忙走出车站,见爷叔跳上一辆马车。他觉得奇怪,“咦,怎么这种只有在电影里见到过,而在大上海早已绝迹的古老交通工具在这里还有?”容不得他多想,那位爷叔便急急招呼他上车。于是,罗远也跟着跳上马车。大约过了十几分钟来到中山码头,罗远和爷叔跳下车付了一角五分车费,即快步走下码头乘轮渡到达长江北岸浦口转车。因为转车得签票,这样又要在票窗口排队。将近半夜时分,北风阵阵吹来,像要剝开人们的衣衫似的,冻得瑟瑟发抖;加上肚皮也清空了,真到了饥寒交迫的时候。那位爷叔看看罗远较为诚实可靠,便叫他看住两人的行李,而自己出车站去买些点心来。不一会儿买来了馒头,罗远吃了两个方觉身上不太冷了。大约到一点多钟,他们再度登上北去的列车。

    在第二天凊晨,到达蚌埠站下了车,谢过爷叔并与之告别。罗远走出冷冷清清的车站想先照顾一下肚子,看看周边也没多少小吃店,零零落落没上海闹猛。他看来看去只有些羊肚汤、羊骨面之类的,找不到什么想要吃的东西。尽管,羊臊气难闻,但有啥办法,只好硬着头皮尝新。哪晓得吃下不久,即闹肚子疼。罗远忙找厕所去解手。当他坐上茅坑要寻找草纸时,见旁边木柱上挂着一个竹筒,里面放着不少竹片子,可就是不见任何手纸。他不解这是作什么用的。直到后来问了哥哥方才知道,原来北方人解大便是不用草纸(哪来草纸啊?)的,就是用这竹片子刮一下!“哦,原来如此!这太不讲卫生了。”

    罗远经汽车、再步行,一边问询,终于在中午时分,到达哥哥所在的农场。兄弟相见那欣喜、亲热的场景自不用说了。罗炜见弟弟经长途奔波、旅途劳累而疲惫的样子,既感激又心疼,赶忙到食堂打了碗面条让他趁热吃下,还给端来洗脸水叫兄弟洗去仆仆风尘。

    与罗炜一起从上海过来劳教的难兄难弟,见到罗远虽感觉他人有点瘦削,但那脱俗的浓重书卷气还是让他们刮目相看。“哟!小阿弟真是文质彬彬一介书生哬。炜炜,侬同倷弟弟勿好比,伊一看就是个读书人,一表人才。”

    “是嘛。阿勒兄弟读书老(上海话,非常)好咯,每学期都是‘三好’学生。”做兄长的听到别人在夸自己的弟弟,心里像喝了蜜糖一样甜。

    “真的?太不容易了,不简单哪!”众人齐声赞道。而罗远却有点不好意思地用脚踢踢哥哥,暗示他别自称馒头白了。

    这一夜,兄弟俩同睡一个被窝,自是一夜无眠。罗炜问长问短,从爹娘的身体状况、生活起居、工作劳累、辛苦程度,到心情好坏,以及思念期盼……总之,能问的都问了个遍。此外,还有远在福建的妹妹和小弟罗欢;最后,还关切地询问他的学习情况,对高考的打算,关照兄弟要注意身体,别太过用功,勉励他要争气上进。罗远都一一相告,并带来父母对他的嘱咐、希望;也表达不会辜负兄长和全家人的关切和期望。罗炜深感父母、兄弟、亲人就在身边。叹息自己无法尽人子之孝和长兄之责……罗远得知兄长现已调到农场的机械加工厂当机修工,心里非常高兴。这样总可免了日晒雨淋露天劳动之苦。在聊完了家境后,兄弟俩不免也谈起了当前的形势。罗炜说:“上海虽然物资紧缺,分配少得可怜,但总不至于饿死吧?像阿勒农场里,落雨天勿劳动就吃两顿薄粥汤,真是饿煞脱勒。侬晓得伐,根据小道消息,噶两年安徽饿煞几百万人,有的村庄几乎呒没人了,活着的都逃荒到外面去了,房子门口草都有一尺多高了。”

    罗远听了大吃一惊,他简直不相信。“这种饿死人的惨象,以前只有从历史课本和政治老师口中了解到,那也是在解放前的旧中国。怎么在共产党领导下的新中国会发生这种事?何况是在加快社会主义建设的‘大跃进’之后呢?”

    正在他将信将疑的惊悸之余,罗炜颇神秘兮兮地小声对他说:“听过就好了,千万不能声张出去,不然的话要吃‘花生米’(子弹)的!”罗远黙然。

    在告别了兄长后,按他的指点罗远取道芜湖。火车上又碰到了上海“老乡”。这是一位年轻少妇,带着一对六岁的双胞胎儿子。她要仰仗像罗远这样的单身男子,在进站、出站时相帮提行李;而罗远则不熟悉路径,可由她带路,真可谓各有所需。幸亏,罗远行李现在只有一个包了,问题不大。尤其是人家一看就知道他是位嫩角儿的学生弟,所以,那位年轻妈妈也十分放心地叫儿子不断“爷叔长,爷叔短”地缠着他。

    下午大约四点钟到达芜湖。罗远在上海“老乡”的告知下顺利来到长江渡口,摆渡来到对岸裕溪口已近黄昏。这是一个小镇,没有什么像样的房子和街市,连这渡口都像一个穿凉亭似的,简陋得很。罗远想:“趁天还没暗下来还是赶路吧,早点送掉包裹可早点回家。”他没有社会经验,根本不会去考虑各种因素,想法太简单了。所以,连晚饭也不弄点吃吃急着上路。

    罗远问了路人后,走不了几分钟便落入乡间小道。他步上大堤沿江而行。天空下起了毛毛细雨,使道路泥泞难行。他没带雨伞也无处躲雨,只好边走边问继续赶路。大约走了三个小时,终于找到了有解放军把守的劳教农场大门。

    守门的战士告诉他,现在已近九点,劳教人员按时将就寢了,不能接待。罗远苦苦哀求说,自己连晚饭都没吃,步行三个小时来到这人生地不熟的安徽乡下,现在见不到人交不了所带包裹,叫他咋办?

    小战士表示无奈,这是纪律制度,请他回镇上明天早晨再来。因为农场既无招待所,也没饭店酒楼,食堂早已关冂。此时的罗远实在是筋疲力尽无法再赶路了。早上出门在哥哥这里吃的稀饭馍馍,路上吃些干粮面包,现在早已消化得无影无踪了;又没及时给予补充,这人还会有能量?他抱着一线希望再三央求,无论如何弄点东西充充饥。那位小战士倒动了恻隐之心,将自己值夜岗仅有的两个干馍馍分一个给他。就这样,罗远在啃下干馍馍后,摸黑由原路返回小镇。

    一路上凄风苦雨更令他惊骇不已,从出娘胎还是头一回,独自走在这前不见店、后不着村的黑魆魆荒野里。但有啥法子呢?这是“逼上梁山”啊!连连到达镇上已是半夜以后了。他估摸,反正等天亮没几个钟头,借宿旅馆也不合算了,还是依旧到渡口暂避风雨,坐等天亮吧。主意已定,来到渡口候船处坐了下来。看看周围倒有七、八个也占着座位休息的;有的可能要坐早班轮渡,有的可能跟他差不多,想躲风雨的流浪者。本来在路上急急行走,虽然身上湿漉漉的,但并不感觉冷;而现在坐下后,始觉寒气一阵一阵袭来。他有意识地裹紧一下衣服,尽量不让体温散发掉。

    在一阵迷迷糊糊后,罗远听到人声有些嘈杂起来,睁开眼睛一看天已蒙蒙亮了。于是,他走出渡口伸了个懒腰,准备动身去农场。雨不知什么时候停了,但路依旧湿滑。现在他不需要问路,可以大胆地往前走。大约走了将近一半路,看看天空更亮堂起来,还有点日出旺旺的样子;而他的精神似乎也比昨天好了不少。

    罗远走着走着,心中不免回忆起初中毕业那年,暑假里琴妹和他们兄妹一起逛“大世界”的那回事。“其实,琴妹人本质还不错,只是陈阿姨太宠爱,什么事都顺着她,怎么好不读书了呢?否则,不会走上这条路的。人生就是这样,走错了一步,那会悔之莫及。”等快到目的地时,看见远远有二十几个人排着队,在田间小路上迎面走过来。“要不是他们出工了?”抬头看看,还被云层遮住的太阳影子已有一丈多高了。他加快了脚步。近了,近了。果真是一队女劳教人员,她们扛着锄头走了过来。

    罗远正在寻觅那张熟识的面孔,突然,从队伍中走出一人向他跑过来。琴妹惊喜地叫起来:“远远,远远,侬哪能到安徽来了?”说着马上接过包裹,走向队长说:“这是我男朋友来看我了。”

    “喔唷,侬男朋友嘎漂亮!英俊、潇洒,真好福气哦。快带伊回寢室去。”队长笑着同意她请假,暂回住地。

    “嗳,谢谢队长!”琴妹高兴得忘乎所以,拉着罗远就走。听她这么一说,罗远感到脸红耳赤不好意思起来;但又不能去纠正她。“或许这也是‘师出有名’吧。”

    罗远的第一次出远门,一路上的所见所闻,以及经历到的一切,给他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象,也增长了不少人生的阅历。一出上海、一过长江、让他亲身感受到这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世界。那荒凉的田野,那一式低矮的泥坯房,那寂寞、脏乱差的小城镇,是他以前所不曾见过的。他不禁感叹祖国疆域之辽阔。他有一种深沉的负重感,中华民族太需要自强不息、团结奋斗了,否则,是摆脱不了这贫穷落后面貌的。

    回到家里罗远病倒了。不过,他并不懊悔,反觉得好像是完成了一件使命,心里很踏实。在他初次达上成人社会时所作的一次境外游,不是一次游山玩水的旅行,准确地说应该是一次人生的苦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