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一九六〇年到一九六二年,这是我国自新中国成立以来,所遭受天灾、人祸最严重困难的时期。天灾,这是无法躲避的自然灾害,大旱之处简直是晒得土地发白、开裂,溪流干涸,庄稼枯死,真是“赤日炎炎似火烧,野田禾苗半枯焦”;洪涝之区则是白浪滚滚,一片汪洋,哀鸿遍野,赤地千里……人祸,那是荒唐之举带给我们的惩罚,三面红旗使人们头脑发热、发昏,大刮“共产风,大吹“假、大、空”,结果农村里砸破灶锅吃食堂饭,吃饭不要钱,撑开肚皮吃个饱;违反规律平整土地、过度的深耕作业;开山造田、破坏山林;大造政绩、虚报产量……经这么一番折腾,一方面是吃光、用光、身体健康;一方面是破坏生存环境遭受大自然的惩罚,造成颗粒无收、饥民啼嚎。这样的灾情发自农村,而后波及到城市,使工厂停工、减产,街市萧条,经济困顿,人民日常生活受到严重威胁。这种连锁反应到了六一、六二年达到了极点。然而,忍辱负重的老百姓毫无怨言,在党的领导下,勒紧裤带搞建设、众志成城渡难关。
正当中国人民困难重重之时,国际上苏修、美帝亡我之心不死,认为时机已到,就撕毁协议、撤走专家,催逼无赖债务;实行经济封锁和军事威胁,企图用这样的方式方法来压垮诞生才十几年的新中国,可以说是“风声鹤泪、乌云翻滚。”
巧的是,这三年正是罗远读高中的关键时期,十七八岁的男孩子正是长身体、长知识、从孩子走向成熟的青春期。假如在这一阶段吃不饱、穿不暖、缺乏营养,对人的体质健康,心灵成熟影响会有多大啊!如今,国家物资严重匮乏。尽管,上海是个有国际影响的大都市,因此,各方面的待遇都比别的城市要好些。但即使这样,配给也是少得可怜。定粮方面,高中生是国家重点保护对象,男生每月有三十三斤;初中生是三十斤,一般无业居民是二十五斤,轻工业工人二十八斤,重工业三十五斤至四十五斤。其他像肉票只有二两,鱼票四两,油票二两半,都是老秤十六两制的;此外,还有布票、糖票、蔬菜票、糕饼票……总之,作为当家人的罗正清,那时候一只衣袋摸出来的就是一大把各种各样的票证。
自从罗正清被蓬莱分局拘留后,厂方即将他除名,现在是接受群众监督劳动的管制分子,根本没有正式职业,所以,全家的经济来源就只靠李洁如的四十八元九角月工资,生活的困顿是可想而知了。李洁如不愧为女中丈夫,她对罗远说:“你爹政治上抬不起头来不说,经济上也没了收入要靠老婆养活,这对一个大男人来说是接受不了的,何况,伊以前风光过、赚过钞票;所以,今天这个家应该仍由伊来当,我每月工资除留下车钱都交给你爹,噶样子伊心里才会好受些。”
罗远不由得从心里敬佩母亲的宽容、通情达理和对父亲的理解、挚爱,“这真是一位伟大的母亲!”
罗正清在老婆诚恳劝说下,总算接过钱袋子;但这个家不好当,入不敷出啊。国家都这么困难,更别说自己的小家,这日子怎么过?在肚皮饿得慌、在饥饿线上挣扎的时候,一种争食的天性,几乎跟动物没有什么两样,哪怕是亲人家属。为了公正起见,罗正清先安排吃饭问题:每个人定粮不一样,若按以往烧一锅吃,你吃多了,我吃少了,哪个可以亏待少吃呢?现在除了粮票外,别的可以填饱肚子的东西一点都没有,不像过去总能买些零食或别的东西来充饥,怎么办?家庭会议商量的结果是:打破中华民族一家人围着桌子一起吃的传统习俗,而釆用分食制。这样,老爹每餐要拿杆秤来秤米,各按自己的定量分配三餐,用饭盒蒸煮,你也不剥削我,我也不剝削你,公平对待。可是,罗远渐渐觉察到自己的饭盒在满起来。为了揭穿这个秘密,他特意在一次开饭的时候,第一个打开锅盖把饭盒逐个拿出来,当他拿到父亲的饭盒时,一看这粘稠湿湿的哪是饭啊?罗远望了望父亲干瘦、佝偻的背影,止不住发出悲悯之声:“爹啊!这是何苦呐?”
如此特殊的家庭生活方式,也只有在特殊的年代才会产生,否则,中华儒家文化的传统——全家人围坐一桌子而用膳,怎会被颠复呢?人间的亲情到哪去了呢?相互不肯退让、一定要争食吃,这种求得生存的动物本性到此时表露无遗。这真应验了“路绝无君子”、“穷绝无赖”的俗语。
如此解决的吃饭问题,虽然谈不上吃饱、吃好,但能够公正地、心平气和地、根据国家配给每人应有的口粮,按时照顾一下肚皮,让它不要咕咕叫,能够延续生命,还是可以的。接下来要解决的是宁波人讲的“下饭的小菜”问题。这绝对不是我们今天二十一世纪所认为的改善营养,减肥健身,科学搭配,讲究烹调的菜谱;而是按国家分配,即使凭票供应也得信息灵,半夜起来去排队抢购少得可怜的冷冻猪肉、冷冻鱼类和所谓的“光荣菜”。这可难为了老爷子,家里老婆要上班挣活命钱,两个儿子要上学读书,老丈母七十好几了,只有自己是个闲散人口,又是个当家的。于是,这“半夜鸡叫”时就得起床排队,摸黑冲锋陷阵的任务,罗正清是义不容辞、当仁不让了。在风雨交加、严冬腊月的半夜里,罗正清衣着单薄,被雨淋湿的衣服紧紧贴着皮肉,像进入了冷冻库似的,寒气逼人,风一吹瑟瑟发抖,更似一把把霜剑刺向胸口……这也是一个已有六十岁的老人啊,再也经不得风雨的摧残了!他压了压头上那顶破罗松帽,抖一抖身上的雨水,拧了拧鼻头清水,拎起篮子里的“胜利果实”,喜滋滋地往家走,因为,一天吃的小菜问题总算解决了。
实在难为了老父亲。他为了全家能不折不扣地“享受”到国家分配的蔬菜,可以说是365天风雨无阻,天天做夜行人,真够苦啊!罗远也有幸体验过一次。那是六二年的春节。政府为了让老百姓在过年时改善一下生活,想尽办法组织货源、调拨食品,这样,分配的年货无论数量,还是品种,都比平时增加不少。于是,这半夜起床排队就成了问题,老爹分身乏术,排了这头,排不到那头。罗远虽然对买东买西从小就不习惯,爹娘总是差遣妹妹,由她担当“跑街先生”。但如今妹妹不在,老爹一个人也转不过身来,况且,又是个苦差使。所以,他心有不忍,便自告奋勇地说:“爹,我和你一起去排队。”
这时候,罗欢也插嘴说:“你们起床喊一声,我也会一道去排队。”因他和罗远兄弟俩同睡一床,所以,他也愿意一起去。
“好啊,那再好不过。可以排得快点。”罗远高兴地赞同。
老爹看到两个儿子如此懂事,自是高兴。便说:“那你俩迟一点来好了,我多带两只小篮让它们先去排队吧。”那时候,因为到处要排队,哪里有这么多空闲的人呢?所以,慢慢出现了以物代人排队的奇突现象。开始时各家先由一个人在好几个地方放上只小篮子、小矮凳、或别的什么家什,后来干脆便就地取材,什么砖头石块等都当作人排着,并且相互间有邻里或熟人照看。这样,罗正清就在半夜三更先去排队,到三四点钟时罗远兄弟就来了。因为早市将开,人越来越多排队会混乱起来的。
人排得越来越多,时间也快到开市了。于是,嚷嚷声、吵闹的嘈杂声也越来越充斥在市场上空。有些迟来的人,想混水摸鱼插进队中去,而眼尖的又要拉他出来。这样就争吵不断,场面闹猛得可以。罗欢本是个小调皮,这么早跟着小哥来排队,站立不久便感觉寒风阵阵,好冷啊。现在看到大家排队乱糟糟、挤来挤去,他刚好有点闲得慌,就蹦了出来,把这个的破篮子一脚踢去,把那个的砖头丢掉,搞得人家找也找不着。此时,老潘伯正为寻不到自己的篮子着急。一看是罗欢在捣蛋,他嗔怒地道:“侬真是条搅塘乌鲤鱼(绍兴方言即黑鱼把塘水搅混了)不得歇!看看你小哥多文气呀。”这困难时期的小插曲,是一种含泪的笑。
终于,父子仨人得胜回朝,把国家分配的年货全都采办到手。接着,由父亲开始施展烹调技艺。只见他先用小楷毛笔,注意:不能用中楷、大楷;不然的话,那食油无法维持一个月时间。这小楷笔在沾了油后往锅里揩上一圈,再把所谓的“光荣菜”——卷心菜外面摊开的老叶放到锅里,然后,放入大概一两肉丝,翻炒几下,放点盐,再注入半锅开水,等烧沸后加入一把面粉,搅拌几下成了一锅糊状的菜羹,这样,他一勺、一勺地分给各人下饭;至于那两条小鱼,罗正清做通了家人的工作,要留给老婆李洁如吃,——她这个没鱼腥下不了饭的舟山人是这个家的顶梁柱啊!
为了弥补收入的不足,罗正清夫妇商量,尽可能省下点布票,甚至连少得可怜的肉票、鱼票、糖票也省些下来,还有就是当作“奢侈品”的糕饼票,全卖掉换钱来支撑这个家,因为这些东西不“享受”不会构成对生命的威胁。一家人惟一能够苦中作乐的日子是,到国家规定的每个月二十六号起,可以买下个月购粮证规定的米和面粉(按三七开搭配)时,这天晚上不搞分食制,而是烧一大锅面疙瘩,让大家敞开肚皮吃个饱。谁知,当掀开锅盖看时,哪有什么面疙瘩?完全是一锅浆糊,后听传闻说,是某些采购部门,为了能按时、按量、完成计划供应的任务,没办法,只好在面粉里搀和了些玉米芯子的粉以充数,——原来如此!其实这也是不得已呀,粮食不足才动此歪脑筋的。
中国人民是勇敢的,是坚韧不拔的,是忍辱负重的。他们在党和政府的领导下,勇渡难关,无怨无悔。幸亏中国共产党及时纠正了错误,提出了“调整、巩固、充实、提高”的八字方针,并且实行“精兵简政”,迅速扭转局势,领导全国人民克服困难,艰苦奋斗,相信我们的前途依然是光明的。罗远有感于这段生活,于六三年春,一篇有实际生活体验的散文:“我想起了光荣菜……”便从他的笔端流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