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银华辞职
没过几个月,银华所在的纺织品公司真的撤销了。首先是公司性质变了,由原来享受正科级建制的全民事业单位,变成由工业局主管的自负盈亏的企业单位,后来又变成了个人承包的企业。这样,在公司有关系的人就纷纷另找门路。公司原来的头头脑脑都享受行政待遇,当然他们的关系要比普通职工硬,没过多久,都当上了有关局的正副局长,关系特别硬的职工,不用自己说话,就有人帮着安排合适的工作。如公司的那个八面玲珑的办公室主任,就有人帮着安排到交通局当办公室副主任,但还享受主任待遇,老主任快退休了,退休后她就可以接班,在交通局当办公室主任比在原来公司当办公室主任更实惠。银华原来也算关系很硬的职工,但由于她与当局长的丈夫已经离婚,她就变成了最普通的职工,因此再也没人来关照她。看着公司里有关系的人一个个都走了,银华就感到很孤单。特别是原来那些对她非常热情的人,自从她跟丈夫离婚后就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一下子变得冷若冰霜无话可说。她把这个世俗的社会看透了,心中感到无比的失落。后来公司变成个人承包了,承包者没有将她解聘,似乎还给她留着一点面子,但不久就让她待岗了,每月只发200多元生活费。银华想,这样下去总不是个办法,不见得非得等到人家把自己解聘吧。于是就向公司承包人递了辞职报告。
说得好听是辞职报告,说得不好听就是自己把自己的饭碗扔了,因为银华又不是公司的领导,要辞什么职,只不过与公司的承包人互相留个面子而已,日后公司承包人不会被人说对银华太势利,甚至说落井下石,银华也免了被人说自己无能让公司解聘。
银华辞职后想想自己这样做是有点睹气,但也是没有办法的事。不过,银华对自己并没丧失信心。虽然自己初中还没毕业就文革开始了,但在学校里学习成绩总是名列前茅。参加工作后,技术也很拔尖,不然怎么三年学徒两年就满师了,以后年年被评为先进生产者。到了纺织公司虽然从事的是全新的财会工作,由于工作认真细致,从没出过一点差错。
银华离婚后,丈夫要把房子留给她和儿子,银华没有要,只答应暂住着,儿子的生活费让丈夫负责到18岁。有些人说她傻,说由于丈夫有外遇,先背叛你,离婚时就是要狠狠地敲他一笔钱。即使退一步讲,按《婚姻法》规定,结婚后的财产是夫妻的共同财产。但银华仍固执地认为,不属于她的东西她一点也不要。因此,当她向公司辞职后,就只带上自己和儿子的衣物离开了这个家,把住房钥匙交给了已离婚的丈夫,说以后永远不会再进这个家门了,然后就和儿子回了鹤塘镇的娘家。
鹤塘镇和银华父母一样,没有嫌弃这个从县城归来的女儿,正当乡镇企业缺少管理人才的时候,鹤塘镇领导对既有国有企业工作经验,又懂财务的银华伸出了欢迎之手。鹤塘镇第二服装厂这几年因产品质量等问题,到了濒临倒闭的地步。银华就到这个厂当了质检科长。虽然过去银华对服装行业不太熟悉,但棉纺、服装都属同一个纺织大行业,质量是企业的生命,企业要注重效率和成本核算,企业产品要创新,创新要靠人才,这些企业取得成功的基本要素,银华都知道。
银华首先从抓产品质量入手,她制定了道道把关的质检制度,职工的工资奖金与产品质量直接挂钩,在产品质量面前人人平等,任何人不搞特殊化。开始,不少职工对银华这种近于苛刻的做法并不理解,那些一贯不注重质量也能蒙混过关的人当然很有意见,特别是有几个干部家属因质量问题也被扣了工资奖金,把事闹到了镇长那里。有人扬言,这下有好戏看了,银华当不成质检科长了,甚至有人说银华在第二服装厂能不能当个普通工人都很难说。一位与银华一起长大的职工对她说,你别太认真了,你这样下去把所有人都得罪了,到时候别真的自己的饭碗都保不住。银华虽有很大的压力,但她认为自己做得没错。她对这位职工说,我是问心无愧的,不是为了这个厂的发展,我才不会这么干呢。话虽这么说,银华心里也不太踏实,谁知现在的领导怎么看呢?正当厂里职工议论纷纷的时候,镇长到了厂里,并让厂长召开了全体职工大会。职工们不知镇长会说什么,因为她的妻子也因质量问题被银华查出扣了奖金,与银华关系不错的几个职工都偷偷地为她捏了把汗。
镇长开门见山地说,最近你们第二服装厂的不少职工向我反映,自从刘银华到厂里当质检科长后,很多职工有意见,不少人被扣了工资奖金,弄得厂里人心惶惶,怕本来不怎么样的厂真要办不下去了。
这时会场里的一些职工窃窃私语起来,银华的心也悬了起来,甚至作好了离厂的准备,但心里还是感到自己没做错什么。
突然,镇长话锋一转说,不过我看,刘银华同志抓得对,抓得好,镇政府经过调查,完全支持刘银华同志的做法,企业不抓质量怎么行,不但要抓,而且要严格地抓。
这时会场里马上鸦雀无声,银华悬着心终于落了下来。
镇长接着说,你们厂为什么比不过第一服装厂,更比不过别的镇办得更好的服装厂,现在到了快办不下去的地步,原因虽然很多,我看最主要的还是这些年来不注意质量,经常因质量问题被一次次退货,还不接受教训,职工质量好坏不与工资奖金挂钩,干好干坏一个样,这样下去企业不倒闭才怪。因此,我们镇政府坚决支持刘银华同志抓质量,也希望全厂职工支持理解她的工作。
被镇长这么一说,厂里职工没有话可说了,原来厂领导因本厂有一些干部家属不敢抓质量,现在也理直气壮抓质量了。虽然上下都重视抓质量了,但有些职工还不太相信,就凭刚来厂不久的刘银华这样干,真能把厂里有服装质量抓上去吗?
事实证明,按刘银华的质量管理办法是可行的。鹤塘镇的几个服装厂主要承接上海一些知名服装厂的加工业务。因为原来第二服装厂质量差,经常被退货,信誉度越来越差,业务量越来越少。自从刘银华任质检科长后,再也没有被退货,信誉度又好起来,业务量又渐渐恢复。第二服装厂职工看到了抓质量的成效,上下齐心协力,更加重视抓质量,又加上业务人员大力配合,不到一年,第二服装厂的业务量超过了第一服装厂。自然,第二服装厂的职工收入也超过了第一服装厂。由于业务量的扩大,第二服装厂需要招收新工人。农村出生的乡镇厂职工是最讲实际的,看到第二服装厂要招工,第一服装厂的职工特别有些技术骨干坐不住了,感到第二服装厂的前景肯定比第一服装厂好,于是通过各种关系要求调到第二服装厂来。幸亏镇领导及时发现了这一苗头,马上作出决定,没有特殊的工作需要,第二服装厂招工不得在本镇现有服装厂中调进熟练工人和技术骨干。尽管镇里作出了这个决定,但还是有个别关系特别硬的职工调进了第二服装厂,但数量毕竟不多,也只能找各种“特殊”的理由悄悄地进行,一些普通职工虽然也有想调进第二服装厂的想法,但自然没有硬的关系,只得认命,只能在背地里发发牢骚而已。
镇里领导知人善任,任命刘银华为第二服装厂副厂长,主抓质量。
刘银华上任后,不但继续狠抓加工产品的质量,而且感到,第二服装厂必须要有自己的品牌,还要创出名牌。在厂里中层以上干部会上,刘银华大胆地提出了自己的设想。但有不少干部并不赞成,认为现在我们厂一下子从一个濒临倒闭的企业,变成了全镇服装行业最好的企业,应当知足了。刘银华说,这是我们本地人长期存在的“小胜即满,小富即安”的“二小”思想在作怪。刘银华又说,其实我们企业自己跟自己比,是有了较大的发展,但同外地办得好的服装厂比,还有很大的差距;况且我们现在只是服装加工企业,我们虽不需设计、供销人员,厂里只要“等米下锅”,但这是一条非常被动的路子,厂里没有主动权。加工任务重时,职工恨不得24个小时连轴转。任务少时,职工每天做不了半天即可完成。没有任务时,工厂只得放假,让职工回家。我们厂的生产被别人牵着鼻子走不说,利润也少得可怜。我们只有依靠自己的力量开发新品,打响品牌。
不过,刘银华也清醒地意识到,依靠自己的力量开发新品,打响品牌,虽然是一条主动的路,但又是一条充满风险充满艰辛的路。刘银华看到那些走创自己品牌之路的企业大体有两种走法:技术力量不足、缺乏开拓精神的企业,只能生产仿制型产品,跟着时髦的潮流,跟着名牌产品亦步亦趋地学,但往往画虎如猫,即使仿制成功,人家却又设计生产出更新的产品,你的产品永远落后别人一步,只得望洋兴叹。还有一条路是企业不断加强自己开发产品的能力,产品始终领导服装新潮流,这是一条真正的创新之路,但对于一个乡镇企业来说,要求是何等的高啊。
刘银华暗下决心,要想让企业生存发展,立于不败之地,必须走真正的自主创新之路。虽然现在很多条件不具备,但也要主动创造条件,一步一个脚印地去做。不过,为了保险起见,暂时还采取两条腿走路的方法,一方面继续为上海知名服装厂加工服装,一方面自己设计新产品。刘银华将抓加工服装的质量交给另一个副厂长,自己主抓产品创新。
要想创新产品,首先要有设计人员。刘银华看到,本厂的一些老缝纫师,虽然缝制技术可以,但由于他们观念陈旧,现代服装信息了解甚少,依靠他们创新肯定不行;若要招收现代设计师,肯定要高薪聘请,但即使能聘请来,鉴于目前小乡镇普遍缺乏文化生活设施,估计也难留得住他们。目前唯一的办法就是抓紧培养本厂土生土长的年轻设计师。
刘银华在本厂职工中挑了一男二女三名具有高中文化程度的年轻职工,带着他们到上海、广州等大城市考察服装市场,回来后设计出一个系列春夏女装。又到工商局注册了商标,商标名为“金鹤”,大家都认为这个商标不错,既有本地特色,又很吉祥。后来公开招标商标设计图案,一位苏州艺术设计师的图案中标,这个图案虽然只有简洁的几笔,但巧妙地勾画出了一只颇具灵气的高雅吉祥的仙鹤,给人以美的享受。
金鹤牌女装首先投放到上海南京东路的一家专营服装店试销,开始并未引起顾客注意,因为这个商标太陌生了,有些女顾客拿起金鹤牌服装在自己身上比试着,露出满意的神色,但一看服装上的金鹤牌商标,又把衣服放下了,她们对金鹤服装的款式质量虽然很感兴趣,但她们大城市人穿一件没有知名度的品牌衣服有失身份。刘银华了解了这一情况后,非常着急,如果这批服装销不出去,等于前面的努力前功尽弃,自己在全厂职工面前也没法交待。因为,当初要自主创新产品,厂里中层以上干部思想并不统一,最后刘银华当着全厂职工立下了军令状,才得以通过。这个军令状是:一年内刘银华负责创出本厂的新产品,并让销售收入超过加工服装业务收入,如果达不到这个目标,刘银华引咎辞职,并赔偿设计新产品的一半损失(因为考虑到设计新产品并不是刘银华一人的事,这个风险全厂也要一起担,所以如创新产品失败,另一半损失由厂里赔偿)。
刘银华又冷静下来,想到虽然顾客不愿买金鹤牌服装,并不是服装款式质量不行,而是顾客对金鹤牌商标不认同,因为人们对任何新生事物都有一个认识过程,这是很正常的事情。刘银华就与原来为上海加工服装的知名服装厂商量,采取一种过渡方法,先借用他们的著名商标,付给他们的商标贴牌费,待这些服装让顾客认可后再重新打出金鹤牌商标。
实践证明,刘银华的这种过渡方法是可行的。顾客对既有上海著名商标,款式又时髦的服装当然很青睐,马上在这家服装门前排起了长龙。中国人本来就有求同的心理,看到别人都说好的服装,即使自己认为不怎么样,也怕自己错过了机会,也要抢着去买。况且这批服装是货真价实的时装。因此,有的女青年买到后,还要给要好的小姐妹买一件,父亲看到了要给妻子或女儿买一件,男青年看到了要给女朋友或母亲买一件。这样,这个服装专卖店就出现了抢购现象,本来上午九点才开门,顾客在凌晨三点多就开始排队,连续抢购了三个月。这个服装店五个柜台同时销售这批女装,一天的营业额达到八万元,据说当时创造了全国专营服装商店之最。
那几个月,第二服装厂每天加班生产,还来不及供应上海南京东路那个服装店的销售,后来刘银华让第一服装厂也帮助一起生产,才缓解了一些困难。当时,这批服装又被消息灵通的外地服装经销商看中,他们问售货员生产厂家在哪里?起初售货员没有告诉他们,怕被他们抢了自己的生意,但当得知他们都是外地的服装经销商,就渐渐放松了警惕,又经不住他们采取各种手段,有的采取紧盯软磨法,你去吃饭,他去饭堂门口等,你上厕所他也上厕所,盯得你不耐烦了只好说出实情。有的则采取小恩小惠法,当时还没流行大的销售回扣,用小恩小惠也能奏效,无非是男了递上一盒烟,女的送上两双袜子,也能刺探到内情。他们告诉这些外地经销商,其实这批服装是上海北侧一个叫鹤塘镇的乡镇企业生产的。这些外地经销商按照他们提供的地址,半信半疑地坐车来到鹤塘镇第二服装厂,果然看到是这个服装厂生产的漂亮的时装,就要求批发服装。刘银华看他们求货心切,就说,你们要货可以,但我们厂必须打上自己的“金鹤”商标。这些外地服装销售商就没那么讲究,外地城市的顾客对上海的品牌不见得都熟悉,只要是江南来的服装他们都喜欢,况且这批服装在上海南京路这么热销,他们就愉快地接受了。接着,刘银华就与上海南京东路那家服装店商量,先打出30%“金鹤”商标。商店因为这批服装的热销,取得了丰厚的利润,自然答应了这个不高的要求。后来,刘银华又将“金鹤”商标的比例增加到40%、60%,最后增加到80%。刘银华真想让这批服装打上100%的“金鹤”商标,但考虑到与上海这著名商标服装企业的长期合作关系,毕竟在这批服装销售的关键时刻他们又帮了忙,所以还是留20%的商标给他们。
到这一年年底,第二服装厂不仅还清了多年欠银行的50多万元债务,还净赚了160多万利润,除了给职工发了历年来最高的奖金,还上缴给镇里30万元。
第二年初,县里推行厂长经营承包制。第二服装厂老厂长主动让贤,刘银华当上了上下一致拥护的第二服装厂厂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