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也有发生摩擦的时候,丈夫从来不过火,不走极端。眼看要走极端了,丈夫就退回去了,对她做出让步。丈夫的年龄是比她大一些,但一个男人对女人的怜惜之心是天生的,跟年龄大小没有多大关系。丈夫也没打电话来。她想到了丈夫大概在有意闸蓄自己的感情,待感情蓄满了,写起信来感情才会汹涌而至。
迟迟等不到丈夫的信,李桂常只好把她保存的那封信拿出来看一看。信是一位年轻矿工写给她的。年轻矿工与她同村,彼此之间比较熟悉。媒人把她介绍给年轻矿工,一开始她不是很乐意。年轻矿工家里只有两间草房,条件差了些。
犹豫之际,她收到了年轻矿工从矿上给她写的这封长信。读了信,她就同意嫁给年轻矿工了。可以说,是这封信促成了她和年轻矿工的婚姻,信是她和年轻矿工成为夫妻的决定性因素。然而,她和年轻矿工结婚还不到两个月,作为年轻矿工的新娘,她住在矿上的临时家属房里还未及回老家,一场突如其来的井下瓦斯爆炸事故,就夺去了年轻矿工的生命,她哭得昏过去三次,医生把她抢救过来三次。他们还没有子女,矿上按规定让她顶替年轻矿工当了工人。年轻矿工没有给她留下什么,留下的只有这封信。她觉得这就够了,这封信就是年轻矿工那永远勃勃跳动的心哪!
秋往深里走,夜静下来了,淡淡的月光洒在阳台上。李桂常拧亮台灯,把身子坐正,在橘黄色柔和的灯光下,轻轻地展开了那封看似平常的信。信是用方格纸写成的,一个字占一个格,每个字都不出格。由于保存的时间久了,纸面的色素变得有些沉着,纸张也有些发干发脆,稍微一动就发出风吹秋叶似的声响。好比一个多愁善感之人,时间并不能改变其性格,随着人的感情越来越脆弱,心就更加敏感。信的折痕处已经变薄,并有些透亮,使得字迹在透亮处浮现出来,总算没有折断。李桂常不愿在信上造成新的折痕。每次看完信,她都遵循着年轻矿工当初叠信时的顺序,把信一丝不苟地按原样叠好。久而久之,信的折痕就明显了。钢笔的笔迹还是黑蓝色,仔细看去,字的边缘微微露出一点绛紫。
只有个别字句有些模糊,像是被泪滴润湿过。就是这样一封经年累月的信,她刚看了几行,像是有只温柔的手把她轻轻一牵,她就走进信的情景里去了。她走得慢慢的,每一处都不停下来,每一处都看到了。不知从什么时候,牵引她的手就松开了,退隐了,一切由她自己领略。走着走着,她就走神了。信上忆的是家乡的美好,念的是故乡之情。以这个思路为引子,她不知不觉就回到与写信人共有的故乡去了。一忽儿是遍地金黄的油菜花,紫燕在花地上空掠来掠去。一忽儿是向远处伸展的河堤,河堤尽头是茫茫无际的地平线,一轮红日正从地平线上升起。一晃是暴雨成灾,白水浸溢。一晃又变成漫天大雪,茅屋草舍组成的村庄被盈尺的积雪覆盖得寂静无声……这些景象信上并没有写到,可李桂常通过信看到了。或者说,信上写到的少,李桂常看到的多,信上写的是具体的,李桂常看到的是混沌的,信上写到的是有限,李桂常看到的是无限。可是,如果没有这封信,她的幻觉就不能启动,她什么都看不到。仿佛这封信是一种可以飞翔的载体,有了它的接引和承载,李桂常的心魂才能走出身体的躯壳,才能超越尘世,自由升华。
当李桂常意识到自己走神了,就不再看信,想让神走得更远些。然而她的眼睛一离开信,就像梦醒一样,顿时回到现实世界。她眨眨眼,看看阳台上似水的月光,只好接着看信。不一会儿,她就在信里看到了她自己,看到她的身影,她的微笑,似乎还听到她说话的声音。她不记得自己说过如此意味深长的话,可那分明是她的语气。那当是她的少女时代,抑或是已长成一个大姑娘了。她有时在田间劳动,有时在千年古镇上赶庙会,还有时站在河边眺望远方。不管她在哪里出现,似乎都有一双羞怯的眼睛追寻着她。于是她躲避。她越走越快,甚至在春天的河坡里奔跑起来。她觉得已经跑得很远了,就停下来拐起胳膊擦擦额头上的汗,整理鬓角被风吹乱的头发。也就是擦汗和整理头发的功夫,她一回眸,发现那不舍的目光又追寻过来。在这种情况下,她反而’镇静下来了,开始在自己身上找原因,看看自己究竟有什么值得人家如此追寻。找原因的结果,她热泪潸然了。在读到这封信之前,她从没有看到过自己。她虽然用镜子照过自己,但那不算看到自己,因为镜子里的她太真了,跟自己本身没什么两样。而在信里看到的自己就不一样了,这虽然也是一种折射,却是从另一个人的心镜里折射出来的。心镜的折射不像玻璃镜的折射那样毫发毕现,它是勾勒的,写意的,甚至有一些模糊。可李桂常更喜欢看到这样的自己。这样的自己和本来的自己像是拉开了距离,给人一种陌生感、塑造感和重铸感,因而更具有真实感。她愿意把这样的自己作为美好善良的人生目标,一辈子都渴望追求与目标的重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