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者出殡时,响器班子是在行进中吹奏。送殡队伍可谓浩浩荡荡,络绎不绝。走在前面开道的是两位放三眼枪的枪手,其次才是响器班子,紧随其后的是八人抬的棺木,最后白花花的举哀队伍是死者的孝子贤孙及其他亲属。围观的人们不在秩序之内,这些人黑压压的,要比秩序内的人多得多。他们有着较大的自由度,喜欢看什么听什么就选择什么。比如高妮喜欢听响器,她就跟定响器班子,寸步不离。
响器在旷野里吹奏,跟在庭院里吹奏给人的感觉又不同些。
收去庄稼的千里大平原显得格外宽广,麦苗长起来了,给人间最隆重的仪式铺展开无边无际的绿色地毯。在长风的吹拂下,麦苗又是起伏的,一浪连着一浪。高妮不认为麦苗涌起的波浪是风的作用,而是响器的作用,是麦苗在随着响器的韵律大面积起舞。不仅是生性敏感的麦苗,连河水,河堤外烧砖用的土窑,坟园里一向老成持重的柏树等等,仿佛都在以大笛为首的响器的感召下舞蹈起来。响器的鸣奏对举哀队伍的帮助更不用说,它与众多的哭声形成联动,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浑然天成,不分彼此。关键在于,如果没有响器的归纳和提炼,哭,只能是哭,有了响器的点化,哭就变成了对生死离别的歌咏,就有了诵经的性质,并成为人类世代相袭的不朽的声音。高妮走在响器班子左侧前面一点,为了听得真切,看得真切,她不惜倒退着走路。高妮心中热浪翻滚着,她再次不可避免地流泪了。麦地里腾起的尘土刚粘附在她的泪痕上,后续的更加汹涌的泪水就把前面的泥土冲刷掉了。这样反复几次,高妮差不多成了一个土妮子了。
死者入土后,响器班子没有再进庄,他们各自把响器收到布褡裢里,从地里拐上大路,直接向镇上走去。他们走了,高妮怎么办。高妮有些不由自主,也尾随着他们上了大路。他们看见她了,崔豁子扬扬手让她回去。她没有回去,站在了原地。崔豁子他们往前走时,她又尾随过去。他们像是简单商议了一下,崔豁子和大儿子先走,由小儿子崔孩儿站下来等她。按他们通常的理解,这个不难看的小姑娘大概是被崔孩儿迷住了,有一段情缘需要了结。崔孩儿问,你跟着我们干什么?高妮的回答连她自己事先也没想到,她说,我想跟你学吹大笛。崔孩儿眨了眨眼皮说,就你,想学吹大笛,你不是说梦话吧。高妮肯定地说她不是说梦话。崔孩儿没有从正面答复她,说,那,我让你吸烟,你为什么不吸?
高妮说,我吸,你现在给我吧!崔孩儿抽出一颗烟,没交到她手里,直接杵进她嘴里,打火为她点燃。高妮真的不会吸烟,她鼓着嘴,像吹大笛那样吹起来了。崔孩儿让她吸,往里吸,吸深点儿,指了指她的肚子。她这才把烟吸进去了。
烟的味道很硬,有点噎人,还有点呛人,但她使劲忍着,没让自己咳嗽出来。她把人家让她吸烟当成一场考试了。她吸着烟,眼巴巴地望着崔孩儿。崔孩儿仍没有答复她,说,你的嘴是不是太小了?高妮心想,这又是关乎能不能让她学吹大笛的大问题,赶紧说,我的嘴不小,你看,你看!她把嘴尽量张圆,凑上去让崔孩儿检验。崔孩儿闻到了她嘴里哈出的少女才有的香气,看到了她灯笼一样的口腔里那粉红的内壁,就微笑着抓自己的脖梗子。高妮注意到了崔孩儿的笑,问,你同意收我当徒弟了?崔孩儿说,这事还得问我爹。他让高妮等等,抢了几步,追上了父亲和哥哥,把高妮的要求向父亲讲了。高妮没有站在原地等,跟着崔孩儿就追过去了。崔豁子回头把高妮上下打量了一下,说,回去请你爹来找我吧!高妮大喜过望,两眼顿时开满泪花,说,那我给您磕头吧!崔豁子制止了她,还是说,让你爹带上你来找我吧。他又补充了一句,告诉你爹,去见我不用带礼物了。高妮一路小跑回去了。崔豁子却对他的两个儿子说,她爹不会同意。
崔孩儿问,要是她爹同意呢?
崔豁子颇有意味地对小儿子笑了笑,说,那就看你小子愿意不愿意教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