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重的气愤促使她挤过人群,捉住高妮的胳膊,不由分说就往外拉。
沉浸在乐声中的高妮吃惊不小,好像她在梦境中正自由地飞翔,被外力一拽,突然就跌落在真实的硬地上了,就被摔醒了。还不知道拽她的人是谁,她就恼了,本能地夺着胳膊,作出反抗。当知道了拉住她的翅膀,破坏了她飞翔的不是别人,而是她的母亲时,她就更恼怒了,几乎踢了母亲。
母亲强有力的手仍不放松她,一股劲把她拉到院子外头去了。母亲说,你娘还没死,你哭什么哭!
高妮不承认她哭了。
没哭你脸上是什么?是蛤蟆尿吗?母亲松开她,让她用自己的手摸摸自己的脸。
高妮还没摸自己的脸,嘴里浓浓的咸味已作出证实,她确实在不知不觉的情况下流泪了,泪水通过分水岭般的鼻梁两侧,流进嘴角里去了。她用手背自我惩罚似的把眼睛抹了一下,脸上掠过一阵羞赧,辩解说,她不是为死人而哭。
那你为什么哭?母亲问。
高妮说她也不知道。
母亲说好了,回家吧。她往后退着,说不,就不,转身又钻进举丧人家的院子里去了。母亲狠狠地骂了她,可她没听清母亲骂的是什么。或许母亲的骂只是大笛的一个修饰音,轻轻一滑就过去了。让高妮感到失落的是,当她重新挤到响器班子的桌案前时,乐手们停止了吹奏,手指间夹进了点燃的纸烟,送到嘴边的是粗瓷茶碗。有那么一瞬间,高妮没想到乐手们的吹奏告一段落,需要休息一会儿,以为高明的乐手们要换一个吹奏法,把纸烟的细烟棒和大口径的茶碗也会弄出美妙的声音来。停了一会儿,见纸烟和茶碗上升起的只有缕缕细烟,她才意识到都是由于母亲的干扰,她有可能把最好听最动人的部分错过了。这个当娘的可真是的,天上打雷地上雨,别人流泪不流泪关你什么事!好在死者还没有出殡,等不了多大一会儿,响器还会重新吹奏起来。怀着期待的心情,她难免多看了几眼那个吹大笛的小伙子的嘴巴,想听听小伙子说话的声音是怎样的。在她的想象里,小伙子说话的声音应该和大笛是同一类型,一开口便是鸿鹄般的长鸣。然而小伙子没有说话。不说话也不要紧,在高妮看来,小伙子的嘴巴本身就很特殊,而且漂亮。大概由于嘴唇长期努力的缘故,小伙子唇肌发达,唇面红艳,整个嘴唇饱满结实而富有弹性。如果把这样的嘴唇用指头按一下,说不定唇面在压下和弹起的时候本身就会发出音响。
高妮看人家,人家也注意到她了。她被母亲强行拉回去,又自己跑回来,这一点在场的人都看到了。别看小伙子崔孩儿在吹大笛时不怎么抬眼,院子里的一切他仍能尽收眼底。他欢迎这样忠实的听者。崔孩儿以艺人的欢迎方式,把烟盒拿起来,盒口对着高妮伸了一下,意思问高妮要不要吸一颗烟。高妮长这么大还从没有人给她让过烟,这个陌生而崭新的方式把高妮吓住了,她满脸通红,脑子里轰轰作响。
她身后站着不少人,有小伙子,也有大姑娘,那些人喜欢逢场作趣,都往前推她。高妮感到有人推她,就使劲坐着身子往后退,她越是往后退,别人越是往前推。毕竟寡不敌众,高妮到底被后面的人推到崔孩儿面前去了,要不是有桌案挡着,那些人或许会一直把高妮推送到崔孩儿的怀里去。在响器班子暂歇期间,一个小姑娘被捉弄,这无疑是一个不错的插曲,于是听众的嘴巴都毫无例外地咧开了,有的嘴巴还迸发出短促的被称为喝彩的声音。这样的欢乐气氛跟院子正面灵堂里的气氛并不矛盾,说不定死者的后人所追求的正是这种效果。我们的高妮小脸红得可是更厉害了,因为她无意间看见大笛手正对她微笑,并把嘴唇嘬起来,作出了一个类似吹的姿势。天哪,他难道要吹我吗!人们面对突如其来的荣幸,第一个反应往往不是接受,而是躲避。高妮也是这样,她转过了身,张着双手戗着膀子与推她的人相抵抗。就在这时,响器又吹奏起来。响器一响,人们顿时肃静下来,不把逗高妮当回事了。高妮很快就后悔了,后悔没有接过大笛手递向她的纸烟。不会吸烟怕什么,什么事情都有一个开头,都是从不会到会。高妮还有一个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