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上死了人,照例要请响器班子吹一吹。他们这里生孩子不吹,娶新娘不吹,只有死了人才吹打张扬一番。
大笛刚吹响第一声,高妮就听见了。她以为有人大哭,惊异于是谁哭得这般响亮!当她听清响遏行云的歌哭是著名的大笛发出来的,就忘了手中正干着的活儿,把活儿一丢,快步向院子外面走去。节令到了秋后,她手上编的是玉米辫子,她一撒手,未及打结的玉米辫子又散开了,熟金般的玉米穗子滚了一地。母亲问她到哪里去,命她回来。这时她的耳朵像是已被大笛拉长了,听觉有了一定的方向性,母亲的声音从相反的方向传来,她当然听不进去。
大笛不可抗拒的召唤力是显而易见的,不光高妮,庄上的人循着大笛的声响纷纷向死了人的那家院子走去。他们明知去了也捡不到什么,不像参加婚礼,碰巧了可以捡到喜钱、喜糖和红枣,但他们还是不由自主地去了。他们是冲着大笛吹奏出的音响去的。这种靠空气传播的无形的音响,似乎比那些物质性的东西更让他们热情高涨和着迷。高妮的母亲本打算一直把玉米辫子编下去,编完了高高挂在树权子上,给女儿做一个榜样。可大笛的音响老是贴着树梢子掠来掠去,她编着编着就走了神,把玉米辫子当成了女儿的头发辫子。她还纳闷呢,高妮滑溜溜的头发什么时候变得像玉米皮子一样涩手呢!做母亲的哑然笑了一下,很快为自己找到一个听大笛的借口:去把高妮找回来。
院子里已经站满了人,高妮的母亲进不去了,只能站在大门口往里看看。响器班子在院子一角,集体坐在一条长板凳上吹奏。他们一共是三个人,一个老头儿,一个中年人,还有一个小伙子。吹大笛的小伙子坐在中间,老头儿和中年人分别在两边捧笙。他们面前置有一张方桌,上面有暖水瓶、茶碗和纸烟。高妮的母亲认出来了,这是镇上崔豁子的响器班子,那个老头儿就是四乡闻名的崔豁子。据说从崔豁子的曾祖父那一辈起就开始吹响器,到崔豁子的儿子这一辈,他们家已吹了五代。换句话说,周围村庄祖祖辈辈的许多人最终都是由他们送走的。他们用高亢的大笛,加上轻曼的笙管,织成一种类似祥云一样的东西,悠悠地就把人的魂灵过渡到传说中的天国去了。吹奏者塌蒙着眼皮,表情是职业化的。他们像是只对死者负责,或者说只用音乐和死者对话,对还在站立着的听众并不怎么注意。他们吹奏出的曲调一点也不现代和复杂,有着古朴单纯的风格。不消说曲调代表的是人类悲痛的哭声,并分成接引、送别和安魂等不同的段落,以哭出不同的内容来。它又绝不模仿任何哭声,要说取材的话,它更接近旷野里万众的欢呼,天地间隆隆滚动的春雷。人们静默地听着,只一会儿就不知身在何处了。有人不甘心自我迷失,就仰起头往天上找。天空深远无比,太阳还在,风里带了一点苍凉的霜意。极高处还有一只孤鸟,眨眼间就不见了。应该说这个人死得时机不错,你看,庄稼收割了,粮食入仓了,大地沉静了,他就老了,死了。他的死是顺乎自然的。
大笛连续发出几个直冲霄汉的强音,节奏也突然加快。
笙管紧紧地附和着,以它密集的复合音,把大笛的强音接过来,再烘托上去。原来死者的女儿哭着奔丧来了,响器在做呼应的工作。响器推动了死者女儿的悲痛,使女儿家悲上加悲,哭得更加惊天动地。这时响器的声响仿佛是抽象的、统摄性的,对女儿家的哭声既不覆盖,也不吹捧,只是不露痕迹地给以升华,使其成为全人类共享的幸福的悲痛。从高空垂洒的阳光给每一位听众脸上都镀上了金辉,他们的表情显得庄严而神圣。庄民的感觉是共同的,世间有了这样的乐声相伴,死亡就不再是可怕的事情了。
有人碰了高妮的母亲一下,示意让她看一个人,那个人是她的女儿高妮。高妮的母亲这才看见了,高妮站在离响器班子很近的地方,满脸的泪水已流得不成样子。死者是别人的祖父,又不是高妮的祖父,两家连姓氏都不相同,可以说没有任何血缘和亲戚关系,高妮不该这样痛心。再说,一个十四五岁的闺女家,当着这么多人流眼泪是不好看的,是丢丑的。高妮的母亲生气了,她生高妮的气,也生自己的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