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她目不转睛地向崔孩儿报到时,崔孩儿也用眼睛跟她交流。崔孩儿的眼睛光闪闪的,很亮。这表明崔孩儿的话也说得很亮,让高妮感到欣喜。响器暂歇时,崔豁子问高妮,你爹怎么没来?高妮撒了谎,说她爹在外地打工,还没回来。
她母亲不敢见人,就让她自己来了。崔豁子问,你没说谎吧?高妮摇头。崔豁子还有问题,要是你爹用绳子把你绑回去,你还来不来?高妮说,来。崔豁子说那好,你先学敲梆子吧。崔豁子弯腰从搭在长条板凳上的褡裢里取出一副梆子。梆子是两件套,一圆一扁,一瘦一胖。梆子乍一看是黑色的,再看黑里却透着红,闪耀着厚实的暗光。高妮没料到梆子会如此光滑,她刚把梆子接到手里,出溜一下子,那只椭圆微扁的梆子就从手里滑脱了,比一条鱼儿窜得还快。高妮赶紧把梆子拣起来,抱歉似的对爷爷笑了一下。爷爷说,我看你是喜阳不喜阴。这句话高妮没有听懂。
两个儿子都明白老爷子的心思。三月里,邻镇逢庙会,他们的响器班子应邀去和另一支响器班子比赛。比赛难解难分之际,对方突然使出一件秘密武器,让一个女子担纲吹起大笛来了。女大笛手一上阵,他们这边的听众很快被吸引过去了。尽管女子吹得不是很好,中间出了不少漏洞;尽管他们爷儿三个使出了浑身解数,但原本属于他们的听众还是没有回头,一边倒的形势到底未能扭转。那场比赛对老爷子是一个打击,也是一个刺激,他说,现在的人爱听母鸡打鸣,谁也没办法。看来老爷子也要培养一名女将了。
高妮不知道梆子怎么敲。爷爷让高妮看他的脚,手跟着他的脚走,他的脚板子往地上轻合一下,高妮手中的梆子就敲一下。高妮敲响梆子的第一声几乎把自己吓了一跳,梆子声这般脆朗清俊,哪像是木头发出的,简直是金玉之音。这么好的梆子不是好敲的,敲响容易,敲到点子上难。爷爷让她看着爷爷的脚敲,她倒是看了爷爷的脚,可她不是敲晚了就是敲早了,敲晚了如同敲在了爷爷脚下的空地上,敲早了呢,就如同敲在爷爷的脚踝骨上。爷爷皱起了眉头,样子像是有些痛。她想可能是自己敲慢了,敲得不够勤快,于是加快了速度。这下更不得了,对于爷爷来说,她这么干等于沿着爷爷的腿杆子一路敲上去,一直敲到膝盖骨那里。爷爷脚板合地的力量加重了,跟用脚跺地差不多。爷爷还瞪了她一眼,这一眼瞪得好厉害哟,高妮头上出汗了。
高妮的父亲是在镇上崔家的理发店找到高妮的,其时高妮正对着整面墙一样宽的镜子在梳理头发。父亲对她做得和颜悦色,没有露出任何恼怒的迹象。父亲说给她买了一身衣服,让她回家穿上试试。走到街上,父亲给她买了一串冰糖葫芦,还把人家找回的零钱给了高妮。高妮长这么大了,父亲还从没给过她这么高的待遇,她差不多有些感动了。回到家,父亲把自己的做法总结了一下,对女儿说,你想穿什么,爹给你买;你想吃什么,爹给你买;你想花钱,爹给你;不管你想要什么,爹都尽量想法达到你的要求,只是千万别再去学吹大笛了,吹大笛不是女孩子家干的事。高妮没有说话。父亲用现实的观点对高妮晓以利害,说现在外面的男人都不好,高妮到了男人堆里,也会变得不好,那样的话,以后嫁人就难了,就嫁不出去了。
高妮说,嫁不出去就不嫁。
父亲让她再说一遍,她果真又说了一遍。那么父亲只好拿她的皮肉说事。父亲下手很重,把她打哭了。她听见了自己的哭声,哇哇的,通畅而嘹亮,像是从肺腑里发出来的,底气相当足,跟大笛的声音也差不多吧。父亲不许她哭,命她憋住,憋住!这就是父亲的权力,把她打疼,又不许她哭喊。从她很小起,父亲就对她行使这种权力。过去父亲让她憋住她就憋住,憋得眼珠子都疼了,这一次她不打算听父亲的话了。特别是当她听见自己的嗓门潜力这么大,声音器官这么好,几乎可以和翻卷着金属嘴唇的大笛相提并论,心中一阵狂喜,决定这次放开算了。于是她往大里调整了一下口型,哭得更充分些。好比哭丧的来了,大笛要掀起一个高潮,她配合父亲的猛揍,也试着给自己的哭喊掀起一个小小的高潮。父亲像是忽略了她的人体本身同时又是一个发声体,对她突然爆发出的洪大哭声显得有些出乎意料,还有那么一点惊慌。父亲的办法是拿过一块毛巾,塞进她嘴里去了。说来高妮的警惕性还是不够高,见父亲抓起一块毛巾,她还以为父亲动了恻隐之心,要为女儿擦一擦眼泪。毛巾的运行方向大致上是对的,只是具体落实时,没落实在眼睛上,而是落实在她洞开着的嘴巴里去了。这一下事情变得比较糟糕,毛巾吐不出来,咽不下去,她哭喊不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