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响器(6)
    鼓着腮帮子貌似吹大笛的高妮,只能在脑子的记忆里重温大笛的音响。大笛响起来了,满地的高粱霎时红遍,它与天边的红霞相衔接,谁也分不清哪是高粱,哪是红霞,哪是天上,哪是人间。然而好景不长,地上刮起了狂风,天上下起了暴雨。那风是呼啸着过来的,显示出无比强大的吹奏力。地上的一切,不管是有孔的和无孔的,疾风都能使它们发出声响。屋顶的茅草被卷向空中,发出像是雨燕的叫声。

    枯枝打着尖厉的口哨。石磙发出的声音闷声闷气。土地的声响跌宕起伏,把历代刀兵水火的灾变性声响都包括进去了。

    大风把成熟的高粱一遍又一遍压下去,倔强的高粱梗着脖子,一次又一次弹起来。高粱对陡起的大风始终持欢迎态度,高粱叶子不断哗哗地鼓掌。红头涨脸的高粱穗子是把酒临风的诗人风度,一再欢呼:好啊!好啊!暴雨显示的是快速打击的力量,谁敲梆子也比不上暴雨敲得快,再密集的鼓点也不及雨点密集度的千万分之一。这还不算,暴雨的声响带有上苍的意志,惟我独尊,是覆盖性的,它一下来,地上的万物只得附和它。暴雨下了几天几夜,红薯被淹没了,谷子被淹没了,地里白水浸浸,成了一片汪洋。这时候,高粱仍有上佳表现,举出水面的高粱如熊熊燃烧的火炬,暴雨不但浇不灭它,经过暴雨的洗礼,大片的高粱简直成了火的海洋。可是,人们吃不住劲了,纷纷扎起木筏子,一边饮泣,一边从水里捞谷子,捞豆子……高妮脑子里的大笛响到这里,眼泪又禁不住滚落下来。

    等到高妮脑子里的大笛响到下一个乐章,漫天的大雪就下来了。大雪虽然也是水变成的,但它是固体,而不是液体,它落在哪里,就在哪里积累下来了。坟成倍地扩大着。

    草垛上面像是又增加了一个草垛。树枝上的雪越积越厚,白色鸟般栖满一树。枝条越压越低,终于承受不住,“白色鸟”乱纷纷落地。树枝刚恢复到原来的位置,后来的“白色鸟”又争先恐后地落在上面。地里的清水井被称为大地的眼睛,雪在井沿边神工般地往中间砌着,井口越收越小,后来终于连大地的眼睛也给遮盖住了。不用看了,天地间满满当当,都被大雪充塞了,整个世界都是白的。你想看什么也看不到了,世界上仿佛什么都没有了,一种被称为白色或者无色的颜色轻轻一涂,整个世界就变成了空白。可大雪还在下着。

    谁要以为落雪无声那就错了,它是无声胜有声,在人们心上隆隆轰鸣。在轰鸣声中,人们退回来,垂下头,真的无话可说了,只有流泪的份儿了。高妮的眼泪流得可真痛快,她的双眼就那么张着,眼泪无遮无拦,汹涌而下。

    母亲把她嘴里的毛巾掏出来时,是让她吃饭。她咬紧牙关,当然不会吃。母亲解开捆她的绳子,她还是不吃。她不光不吃饭,连话也不说了。

    父亲请来了一位亲戚,帮着做高妮的说服工作。这位亲戚是一位慈善的老太太,老太太的三个儿子都进入了上流社会,她因此被当地尊为教子有方的人。老太太用历史的观点,说吹大笛属于下九流里面的一个行业,一个人如果选择了吹大笛,一辈子就被人看不起了,死了也不能埋进老坟里。老太太说得苦口婆心,高妮仍坚持绝食,拒绝说话。后来老太太说了一句话,这句话让高妮感恩戴德。老太大对高妮的父亲说,人各有志,算了,给孩子一条活路吧!

    高妮实现了自己的诺言,父亲打了她,绑了她,都没能改变她学吹大笛的决心。她也有不明白的地方,崔爷爷怎么就料到父亲要绑她呢?看来人一老就跟神仙差不多了。崔爷爷说,行,我看你这孩子能学出来。他指定崔孩儿当高妮的师傅。

    崔孩儿一开始并没有教高妮学吹大笛,高妮刚把大笛摸住,他就不让高妮动。高妮说,师傅,你教我吧。师傅说,你过来。高妮走到他跟前,他却努起自己的嘴去找高妮的嘴。高妮对师傅这样做不大适应,还是说,你教我学吹大笛吧。师傅说,你不要犯傻,我这不是正在教你嘛!他拿起大笛,让高妮数数大笛上有几个孔。高妮数了,师傅说,你再数数你自己身上有几个孔。高妮仰着脸在心里数了一下,不错,她身上的孔和大笛身上的孔一样多。既然如此,她愿意听凭小师傅从她嘴上教起。崔孩儿小师傅不愧是一个吹家,他一会儿就把高妮身上的孔全吹遍了。当吹到关键的孔时,高妮就响起来了。之后,高妮趁机向师傅提了一个问题,爷爷为什么说她喜阳不喜阴。师傅解答道,那对梆子,圆的为阳,椭圆的为阴。你把圆的抓在手里,椭圆的掉在地上,不是喜阳不喜阴是什么。师傅还说,你喜欢我就是喜欢阳。高妮没有否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