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图往家里发了一封信,又发了一封信,热切地邀请老婆到窑上来瞧瞧。花图掰着粗指头算过,第一封信发走一个月了,第二封信也发走十七天零半晌午了,还迟迟不见老婆的面。他们的家离这里很远,老婆拉家带口的,来一趟不容易。就算老婆人不能来,回个信儿也好呀。连老婆的只言片语都等不到,花图心里难免有些发焦。表面上,花图沉住气,尽量不提老婆。出了窑,他就闭上眼睛,睡觉。睡醒了,他也不起来,抓过枕头边的一本地图册翻开看。这本分省地图册是他从老家带来的,里面有绿有红,有黄有蓝,称得上色彩斑斓。不光他喜欢看,伙计们也跟他借着看。幸亏地图册墨绿色的封皮是塑料的,不然的话,这本地图册早就翻烂了。大家都看地图,可谁都找不到他们的煤窑在地图上的准确位置。这条山谷里煤窑太多了,各家的煤窑都没有名字,都上不了地图。他们不甘心,仍在地图上寻找。有一个地方,先是被指头点黑了,后来被指头磨毛了,再后来就成了一个小洞。这个小洞大概就是他们每天出入的窑口了。花图翻到有“窑口”的那一页,没敢用手指头往“窑口”处摸。贺兰瑞跟他说过,他要是用手指头往“窑口”一堵,窑里面正干活的伙计们就会受憋,就爬不出来。贺兰瑞说的虽然是笑话,但他手梢儿一抖,心沉了。从那以后,花图自己不摸“窑口”,也不许别人摸“窑口”。
窑主的摩托车由远而近响过来。往坡顶的账房兼灯房门口冲时,摩托车喧哗得声音有些大。听见摩托车响,几个窑工振奋了一下,鱼贯着从低矮的宿舍里钻出,向窑主迎过去。花图的希望再度被唤起,他不由得支起身来,把耳孔张圆。山里不通邮,窑工发信,都是托窑主捎到几十里之外的小城里去发。窑主的家就在小城里,隔不了几天,他就跨上摩托车回家一次。煤窑没有名字,也就没有通信意义上的地址。窑主把他家的门牌号码说给窑工,倘谁家有回信,就让寄到他家里,由他代收代转。花图给老婆的两封信,都是托窑主带到城里发的。要是老婆有回信,也应由窑主从家里捎过来。所以每当窑主的摩托车一响,花图心里的希望就跟着响。已经有好多次了,随着窑主的摩托车熄火,他的希望也一次次黯然熄灭。这一次,对于窑主能不能带回一点老婆的信息,他不敢抱太大的希望了。
停了一会儿,几个窑工陆续回宿舍来了。只看他们失望的神色,花图就知道老婆仍没有寄信来。花图不怀疑窑主会把他的信弄丢。他第一次托窑主给他老婆寄信时,附上一块钱作为邮票钱。邮一封平信八毛钱就够了,他特意多给窑主两毛钱。窑主把钱全部退给他,宣布说,以后哪个弟兄托他寄信一律不收钱。窑主还说,他花八毛钱把信寄走,等有信回到弟兄们手里就成了一万块钱,是值得的。花图和别的窑工没听懂窑主的话,有些将信将疑。高中毕业的贺兰瑞听懂了,他跟伙计们解释说,这有什么难懂的,家书抵万金啊!
既然窑主对信那么看重,想必对窑工们每一封来往的信件都会好好对待的。现在看来,可能是老婆忙晕头了,没把他的邀请当回事。老婆不回信他不恼,只是觉得对不住伙计们,辜负了伙计们的一番好意。让他老婆到窑上来,是伙计们给他出的主意,或者说这件事情是一个共谋,是集体性的意愿。夏天有一阵子,他想老婆想得厉害,常常呆坐着发癔症,神经异常脆弱。有人指出他是想老婆了,他一点也不嫌害臊,不光点了头,眼泪还即时涌满了眼眶。于是伙计们就撺掇他,让他写信把老婆叫来,或者是他回去把老婆接来。
一开始,他没听从伙计们的建议,想咬牙忍一忍,把想老婆的那股子没出息劲儿忍过去。后来,伙计们一再撺掇他,他就有些动心。伙计们说,他们是没有老婆,要是有老婆的话,说什么也要把老婆弄到窑上来。花图算了算,可不是吗,在这个无名窑上挖煤的**个窑工,有比他年龄小的,也有比他大的,只有他自己是娶了老婆的人,只有他具有把老婆叫来的可能性。他多少有点得意,同时还好像负有一种模糊不清的责任,想到他若是不答应让老婆来,这个只有男人的煤窑就不会有别的女人来光顾。他选择了写信请老婆到窑上来,没有动身回家接老婆,是因为他没有回家的路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