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夏季以后,他们挖出的煤卖不出去,窑上两个月没给他们发工资了。而他把春天时领到的工资,刚在怀里暖热就给老婆寄回去了。他的决定一出,伙计们都很高兴,眼睛里光点乱闪。他刚说了一句他不会写信,想不起好词儿,伙计们就一致推荐贺兰瑞替他写。贺兰瑞说他谦虚,成天搬着地图看,山山水水都看遍了,难道还不会写信。花图承认,他识字很少,是把地图当画看的。如同这里的窑工只有花图一个人有老婆,这里身上带笔的只有贺兰瑞。贺兰瑞不光替他写了信,连信纸、信封都是贺兰瑞出的。贺兰瑞真够哥们儿。
可是,两封信一点效果都没收到,这算怎么回事!这样,伙计们会怀疑他是不是真的有老婆。你要是真的有老婆的话,拿什么作证明呢?手边抓不到证明,他恍恍惚惚,自己对自己也怀疑起来。给老婆发走第一信时,天气还很热。伙计们出得窑来,只穿一件裤衩就行了。时至今日,白露已经过了。秋风一阵凉似一阵,从钉了几块板皮的松散型门框里吹进来。他穿着长衣长裤,还是感到了凄凄的寒意。
心中不安的还有一位,是替花图写信的贺兰瑞。他先后所写的两封信,伙计们都要求念一念。念第一封信时,伙计们笑着,一致表示满意,说花图的老婆接到信马上就会赶来。念第二封信时,伙计没有笑,因为都被信的内容感动了。他们相信,有了这第二封信,花图的老婆哪怕是一段木头,也会长上腿走到窑上来的。然而,两封信都邮走好长时间了,按时间推算,花图的老婆来往三趟也够了,让人不解的是,伙计们的预言落了空,花图的老婆一趟也没来。贺兰瑞不止一次地回忆过两封信的内容,想检查一下措词有什么不合适的地方。两封信都没有留底稿,底稿都保留在他心上了。他稍一回忆,那些话就向他走过来,仿佛每个字都是活的,都是有生命的。第一封信,他主要是写这里的煤。他说这里的煤真多,漫山遍野都是。你看见一座山,山腰里有一道黑,像缠着一条黑腰带。那不是黑腰带,那是一层煤。这座山里一共有十八层煤,每一层煤都有丈把厚。听人说,每一层煤都是一代森林和落进沼泽的树叶变成的。你想想,这里原来的林子有多大,鸟有多稠。有一天,我们在窑下挖煤,挖出一根巨大的树干。我们以为树干还没有变成煤,谁知一敲当当响,树干变过头了,就成化石了。这里烧煤不用论斤论两,随便烧。我们在宿舍门口垒了一个火炉子,一天到晚,煤火都着得烘烘的。白天看,火苗是绿色;晚上看,火头是红色。每天吃饭,我们都是自己在炉火上做。一端起饭碗,我就想起你来。总之,我很想让你到这里看看。第二封信,他主要写了花图对他讲的一个梦。花图在梦里回家接老婆去了,老婆却不理他。他跟在老婆身后,一再说明他是花图,老婆还是无动于衷,仰着脸,只管走自己的路。他觉得应该用哭来打动老婆的心肠,就哭了,哭得相当伤心。老婆这时才发话了,原来老婆嫌他沾了一身煤粉,太黑了。他说这好办,就弄了一大缸水,上上下下搓洗自己的身体。不料他搓得劲儿太大了,身上的皮一块块脱落,身上的肉也一块块掉下来。他把掉下的肉和脱落的皮捞出来,想重新补在原来的地方,谁知越补越糟糕,溃烂的面积越大。正惊异不知所措,老婆急匆匆来了。老婆似乎比他吃惊还大,埋怨谁让他用毒水洗澡的,人一沾毒水,整个身体就算完了。老婆埋怨着就哭了,说她不过说句笑话,当男人的不该赌气毁坏自己,不该如此绝情。他一听,知道自己完了,不可救药了,与老婆抱头痛哭。等他醒来,枕头都被泪水浸湿了。检查的结果,贺兰瑞觉得没什么不合适的地方。他是没有使用亲爱的这样的字眼,但不等于信的内容感情不充沛。他把热切的思念和充沛的感情,都替花图融进字里面了。回忆着这样的信,贺兰瑞自己都有些感动。要是感动不了一个女人,他也没什么好办法了。
贺兰瑞见花图情绪低沉,让花图跟他到外面走走,看看能不能找到一块长草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