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图不去,说他还要睡觉。
“你不是睡醒了吗?”
“没有,我还没睡醒。”
“没睡醒你怎么会说话?”
花图还说他没睡醒。
连睡着和醒着都分不清,看来花图的脑筋是有问题了。
花图不愿意跟他一块出去,贺兰瑞就一个人向山上走去。这里已完全荒漠化了,没有树,没有草,没有牛,没有羊,目光所及,脚下所踩,都是黑灰的砾岩和白灰的砂礓。贺兰瑞低着头,走得慢慢的,在细细寻觅。他希望能发现一棵草,或者发现一枚野兔拉的粪粒。若发现一棵草,他只能欣赏一下,是舍不得采的。若是发现一枚野兔粪粒呢,他打算捡起来,带回宿舍给伙计们看。通过野兔的粪粒,他将得出山里有野兔存在的可喜判断。遗憾的是,贺兰瑞都走到山顶上了,还是一无所获。站在山顶往下看,就是数不清的小煤窑了。人们随便从山脚上或山腰里掏一个洞,钻进山的肚子里,就把煤掏出来了。小煤窑的标志,就是窑口那些黑色的煤堆。打个比方比较奢侈,那些煤堆就像遍地的乌鸦。那些“乌鸦”见人们掏山的肠胃,就守在窑口,等着分一杯羹。
“乌鸦”忘了,它们本身就是山的肠胃。若刮大风,煤尘扬起,那些“乌鸦”的翅膀就张开了,连成一片,飞得遮天蔽日。这天无风,“乌鸦”们就暂时静伏着。除了黑色的煤堆,再就是白色的烟雾,那些浓浓的烟雾,是煤炭在地底自燃从地缝里冒出来的。上好的煤炭燃得差不多了,地表就轰然塌陷下去,留下一个个恐怖的黑洞。黑洞上口的岩壁上,有一层漆白的东西,那是煤里所含的硫磺被炼出来,附着在岩壁上了。煤炭这样在地下自燃,人类对它束手无策。除非天上落一场大雨,或暴发一场山洪,地下的烈火也许会被浇灭。
可是,这里雨水少得可怜。仿佛由于“火焰山”的蒸烤,云彩还未来得及化成雨,就在半空中蒸发掉了。地面一年四季都是焦灼状态。伙计在地上撒泡尿,霎时就干了。有只土豆掉在地上,不几天就被风干得皱皱巴巴。据说蚂蚁是最耐得干旱的,可这里连一只爬动的蚂蚁也找不到啊!
地上没有什么可看的东西,贺兰瑞就仰起头,往天上找。正可谓有什么样的地,就有什么样的天,在地上看不到的东西,在天上同样看不到。大面积煤炭自燃冒出的烟雾把天空遮盖住了,天空灰蒙蒙的,看不见蓝天,看不见白云,当然也看不见飞鸟。空气中弥漫着刺鼻辣眼的硫磺味,鸟们大概早就把这里当成充满毒气的死亡之地,远远地就避开了。到了晚间,天空中更看不到什么,既看不见月亮,也看不见星星,只有一团漆黑。话说得简明些,这里除了煤和挖煤的男人,别的就没什么了。贺兰瑞曾设想到在宿舍里养一条狗,或一只鸡。有了狗和鸡,窑上或许会增添一点生活气息。这个设想之所以没有付诸实现,是他担心狗和鸡也不一定愿意呆在这里。要是有一个女人到窑上来就好了。哪怕只有一个女人,就什么都有了。没有花可以有花,没有草可以有草,没有云可以有云,没有雨可以有雨,没有月可以有月,没有星可以有星……对于伙计们来说,女人是万物之母,女人什么都能代替,女人就是一切啊!贺兰瑞非常能理解花图思念老婆的心情。别的伙计还没有体味过女人的好处,就希望花图能把老婆叫来,而花图是从女人的怀里走出来的,深知女人的种种好处,在这荒僻之地,长期不能和女人在一起,花图的干渴和痛苦可想而知。贺兰瑞本人也极力说服花图把老婆请到窑上来,花图的老婆一来,窑上的气氛就不一样了,起码有一半是女人的气氛。有了女人的气氛,日子就不会如此枯寂和单调了。人嘛,是一撇和一捺组成的,如果这一撇是男人,那一捺就是女人。少了那一捺,人就不能成其为人。
贺兰瑞踽踽地回到煤堆旁边的窑工宿舍,见美发正和花图开玩笑,说花图的老婆说不定起了外心,有了野汉子,跟野汉子跑了。贺兰瑞制止了美发开这样的玩笑,他觉得这样的玩笑对花图刺激太大,花图会受不住。他不由得看了花图一眼,见花图的脸色果然苍白得吓人,眼里也似乎有了泪意。为了转移花图和伙计们的心情,贺兰瑞谎称他刚才在山上发现了一棵野菊花,花朵是金黄色的,开得好着呢。美发问他为什么不把菊花采回来。贺兰瑞说:“你就想着采花,干吗不想着提点水把花浇一浇呢!”美发不好意思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