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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4)
    随后,贺兰瑞向花图提了一个郑重的建议,建议他回家看看,顺便把老婆接来。这话说到了花图的心坎上,花图说,他也想回去看看,只是手上没有路费,怎么回得去呢!

    贺兰瑞转向伙计们说:“我看弟兄们帮他凑一凑吧!”说罢,将自己仅剩的二十多块钱从口袋里掏出来,借给花图二十。

    别的伙计也纷纷解囊,把花图回家的路费凑够了。花图感激得不知说什么好,他说:“让我说啥好呢?说啥好呢?”

    美发说:“你什么都不要说了,只要把嫂子接来,就什么都有了。要是把嫂子接来,我们借给你的这些钱就不让你还了。”

    花图一走,这里的窑工连一个娶老婆的也没有了。也有人讲到女人,因不是亲身体验,所讲不过是听说之类,不能让人信服。花图讲女人就不一样了,他讲得具体生动,每一个细节都散发着真实的味道,滴答着甜蜜的汁子。花图不光用嘴讲,仿佛整个身体都在讲,并且把伙计们的身体也带动起来,给人以身临其境之感。伙计们虽然都没见过花图的老婆,通过花图的讲述,他们在想象里似乎已经对花图的老婆比较熟悉了。比如说,他们知道花图的老婆个头儿不高,是个小巧型的女人,轻轻一抱就能托抱起来,等等。不能听花图讲女人,他们并不觉得特别的寂寥。花图回家了,美好的盼头儿在伙计们心里种下了。他们相信,花图这次一定会领回一个实实在在的女人。

    过了五六天,伙计们估摸着花图该带老婆来了,就开始洗头,洗脸,洗身子,洗衣服。以前他们从窑里出来,不是每天都洗澡。他们挖煤分成两个班,一个班十二个小时。挖完一班煤上来,做点饭吃,睡一觉,刚醒过来又该下窑了。

    他们来不及洗澡,也懒得洗澡。反正洗干净了还得弄黑,不如不洗。再说了,把脸洗出来给谁看呢!还有一个主要原因,是他们这里太缺水了。水是窑主集中配给。每两天,窑主着人用手扶拖拉机从山外拉来一皮袋子水。从井下出来的窑工,每人每天可分到大半盆子零一茶缸子水,其中还包括饮用水和做饭用水。这点水洗了脸洗不了头,还不如为窑主省着。几天不洗一次澡窑工们从头到脚就黑着。他们在窑下黑着,到了窑上还黑着。晚上黑着,白天也黑着。他们脸上沾的不是颗粒状的煤粉,是煤中所含的一种油质的东西,类似勾画脸谱所使用的黑色油彩。这种带有渗透性的油质的东西,抖不去,抹不掉,闪着皮肤所具有的光亮,使他们像是变成了黑色人种。因为人人都是黑的,他们谁也不笑话谁,谁也不嫌弃谁。他们看见对方的眼白和牙齿都很白,白得让人有些不大适应。现在他们不约而同地愿意和水亲近了。他们怕吓着即将到来的那位从绿色平原来的女人,愿意仔细地利用有限的清水,改变一下自己的形象。他们采取自上而下的办法,把洗头洗脸作为重点。把头和脸洗干净了,再考虑用剩余的水洗一洗身体和衣服。他们对自己的做法多少感到有点羞怯,彼此心照不宣。

    美发洗了脸,却没有洗头发。他的头发太长,洗一次不容易,恐怕一盆水都不够他的头发吸收一次的。有人建议他进城一趟,把长头发剪掉算了。美发把伙计们心里的盼头说出来了,他说:“花图领来的是他老婆,又不是我老婆,我剪发不剪发有什么关系!”美发的头发长得几乎披在肩膀上,他的美发的外号因此而得名。下窑时,他用一根炮线把头发在脑后扎起来,扎成一个马尾巴。在窑上,他就把头发披散开了。不知就里的人从后面看,还以为他是一个女的。美发的头发留得这样长,并不是为了追求时髦,很可能是为了省下理发的钱。美发嘴上并不承认是为了省钱,说是为大家着想。至于为大家着想什么,他不愿意明说。贺兰瑞明白他的意思,劝他算了吧,头发长并不能代表女人,像他这样把头发披散着,不像个女人,倒像是个猿人。

    把自己收拾干净了,伙计们不时到宿舍外面走一走,站一站,朝进山的那条路上眺望。那条路不是修出来的,是拉煤的汽车碾出来的。路七拐八拐,高低不平。空汽车像是跳着进来。装满了煤,汽车走起来就一歪一歪的,像是瘸着出去。汽车一路撒煤,把整条路变成了一条煤路。煤路当然很黑,恐怕比城市里新铺的柏油路还黑。这条一眼难以望到尽头的路上,很少有行人走动。有个别出山的人,走不多远,就渐渐地与路上散落的煤块混同,消失得看不见了。也有一个人进山来了,一看这个人就不是花图。花图应该二人同行,来的只有一个人。花图没有自行车。来人正往上坡路上推着一辆自行车。可是,这个人穿着一件红衣服,很可能是一个女人。伙计们都发现了这个穿红衣服的人,神情不由得有些兴奋。在黑色路面的衬托下,红色的衣服相当抢眼,如一团跳动的火苗。等推自行车的人走近了,他们才看清,来人哪是什么女人,原来是一个穿红秋衣的男人。这个男人自行车的后座儿两侧挂着两个塑料筐子,一个筐子装的是土豆、白菜、辣椒;另一个筐子里装的是挂面、白酒和盐。他是进山向挖煤的人卖东西来了。大概因为他穿了一件红秋衣,窑工们对他很热情,围着他问这问那,买了他不少东西。这个男人似乎也了解窑工们的心思,一再向窑工们推荐他的白酒,说山里连个女人都看不见,再不喝点酒,多闷得慌啊!一个窑工说:“你穿了一件红秋衣,我们还以为你是一个女人呢!”卖东西的男人说:“山口外面的女人多的是,人家怕挣不到钱,都不愿意到山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