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能说没有一个女人到山里来过,这天就来了一个女人,而且一直来到他们这座窑上。女人是随大卡车而来的装煤工。同车而来的还有两个男装煤工。他们站在卡车后面的车斗子里,手抓车帮,一路检阅似地开过来。车的屁股一抵住煤堆,他们就从车上下来了,爬上煤堆,用大铁锨往车斗里装煤。那个女人穿了一身帆布工作服,浑身扎裹得严严的。她头上包着一块围巾,脸上还捂着一方口罩,女性的特征和面貌基本上没暴露什么。尽管如此,目光敏锐的窑工们还是一眼就把女人认出来了,并把女人和两个男人区别开了。他们或许是从体态上认出来的,或许是从动作上认出来的。也或许,他们是从目光上认出来的,从气味里认出来的。女人的目光,天生有一种母性的东西。女人的气味分子扩散在空气里,老远就被男人们接收到了。窑工们纷纷从宿舍里出来了,坐在煤堆对面的山坡上,装作漫不经心地看着女人装煤。他们的判断很快得到证实:两个男人装了一会儿就脱光了膀子,那个女人呢,始终把身体裹得严严的,出了一脑门子的汗,也不摘下围巾。这样,女人的年龄就不好判断,不知她是一个青年女人,还是一个中年女人。好在窑工们对女人的年龄并不看重,只要是一个女人,年龄大小是次要的。窑工们想着,等他们把煤车装满,那个女人就会把口罩摘下来,喘喘气。女人一旦摘下口罩,他们就会看到她的鼻子和嘴,还有下巴。然而煤车装满了,那个女人的鼻子和嘴唇也没露一下。她和那两个男装煤工爬上煤车的顶尖,大卡车一晃一晃地就把她拉走了。
花图总算没让伙计们失望,这天下午,他真的把老婆接来了。第一个看见花图的是贺兰瑞,他马上跑回宿舍向伙计们报告了消息。伙计们呼啦一下子,全冲上了附近的一个山头。花图他们离窑上还很远,他们的身影还很小。当他们走进下坡路的一个山洼子时,伙计们使劲踮起脚尖,才看得见花图的一点点头顶,花图的老婆一点也看不见,当他们翻上一段上坡路的高坎时,伙计们才看见了,花图不光接来了老婆,还跟老婆手牵着手呢!这个花图,真够浪漫的,跟老婆真够亲热的。跟花图讲的一样,花图的老婆个头儿不高。伙计们觉得,花图的老婆是不是过于低了一些,低得像个小孩子一样,有人用双手罩在嘴上,罩成喇叭状,大声喊花图的名字。喊了两声,花图像是听见了,站下来向这边望着。但花图没有回应。这边的人一齐向花图挥手。这回花图作出了反应,也大幅度向这边挥手。双方挥着手挥着手,就走到一起了。
你猜怎样,原来花图领来的不是他老婆,是他的女儿。
怪不得伙计们远远看着花图手里领的像个小孩子呢,花图的女儿四五岁的样子,不是小孩子是什么。花图解释说,家里正收秋,他老婆太忙了,实在脱不开身。为了能帮老婆点忙,他就把女儿带出来了。女儿的名字叫杏枝,他让杏枝把那些伙计们喊大爷,喊叔叔。杏枝的样子有些怯生,靠着爸爸的腿不敢离开。当那些窑工眼巴巴地等她喊他们大爷、叔叔的时候,她只看了他们一眼,就把眼睛躲进长长的睫毛里去了,什么也没喊出来。伙计们一点也不感到失望,他们说,杏枝跟他们还不熟,等杏枝跟他们熟悉了,自然会喊他们的。说着,他们像迎接贵宾一样,把花图和杏枝父女俩迎进宿舍里去了。
窑工宿舍一共是四间,都是干打垒的趴趴屋。墙是单匹子砖,房顶盖的是油毡。屋里也没有像样的床,砖头支起几块木板就算是床了。伙计们腾出一间屋来,专门给花图父女两个住。而他们都呆在这间屋里,向花图问这问那。他们问到高粱,问到谷子,还问到树上的鸟和河里的鱼。他们问到什么,花图就答什么,话说得相当热闹。他们注意到杏枝一直没说话,这孩子低着眉,像是有些闷闷不乐。贺兰瑞问杏枝是不是累了,困了。杏枝点点头。花图把床头一团窝着的被子拉开,让杏枝先睡。花图的被子很黑,上面沾满了煤粉和油质的东西,黑得都看不出原来是什么颜色了。不单花图的被子是这样,伙计们的被子都像是用煤面子揉搓过的,而且,被子上的汗酸味也很难闻。贺兰瑞说:“这么脏的被子怎么能让杏枝盖。”花图说:“小孩子,没事儿。”贺兰瑞说不行。别的伙计也都说不行。贺兰瑞说,他提包里还有一条床单,在老家洗过一水后再没用过,就给杏枝用吧。贺兰瑞把床单拿过来了,给杏枝铺一半盖一半。床单很新,花是花朵是朵的,还带着一股子香水味儿。贺兰瑞问:“杏枝,这上面的花儿你喜欢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