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信爹残缺的尸体从远方运回来时是个下雪天,毛信哭得手脚冰凉,昏倒在地。当时她家的院子里站了乌压压的人。她不会注意到其中还有一个钟明。毛信的眉低下来了。
毛信转过了身子。毛信蹲在了地上。
钟明说:“毛信,对不起。”
毛信用手背把两个眼窝子擦了擦,说:“没事儿,你走吧。”
毛信变了,回家来轻手轻脚,温温顺顺,再也不对娘耍横了。她想对娘道一个歉,请娘原谅她。怕娘追问来由,她就没有道歉,只在行动上感情上,对娘作些补偿。院子里椿树的细叶子落了一地,毛信拿起扫帚,把院子扫得干干净净。院子一角扔着一疙瘩树根,有一年多了,想烧却填不进灶膛。毛信借来一把镢头,一下一下地对着树根劈。娘让她放下吧,说她劈不开的。她说:“娘‘我劈得开。”她真的把树根疙瘩劈成了柴禾棒儿。家里的红薯吃完了,毛信没等娘发话,不声不响就下地把红薯刨回来了。她刨回的红薯个个完美无缺。毛信到学校里看过又看过,学校的房子建好了,很快就要恢复上课。她把课本拿出来,逐课复习。她走神儿的时候被娘看见了,娘问:“毛信,想什么呢?”毛信的脸忽地红了,她说:“什么也没想。”觉出这样回答不好,又说:“我正想一道难题怎么解呢。”
毛信做了一个梦,梦见大娘通过钟明的娘把订亲的事说给钟明了,钟明很不耐烦地拒绝了,拒绝的理由是嫌毛信没了爹。醒来后毛信睡不着,自己试着给自己解梦。她们这里解梦有一个十分简单的公式:所有的梦都是反的,只要反着理解就解开了。比如说梦见生就是死;梦见死就是活。按照这个公式理解,钟明拒绝了就是不拒绝;钟明嫌她没了爹也是假说,是从反面对她提供了正面的保证。有了这样的梦,还不满十二岁的小姑娘毛信该怎么办呢,她怎么从梦里走出来呢?
毛信又到大娘家院子里的压井前去取水了,取了一桶又一桶,把她家的小缸添得满满的。她喊大娘喊得很亲切,还对大娘微微地笑着。大娘不明白毛信丫头的风向是怎么转过来的,有些欣喜,说:“毛信像个大闺女了。”毛信希望大娘再到她家去串门,再跟娘说闲话。这天午后,大娘果然找她娘说闲话去了。大娘和娘东扯葫芦西扯瓢,扯到“瓢”分成两半,扯到“葫芦”又成圆的了。娘说到没男人的难处,鼻子直吸溜。大娘劝娘遇见合适的就再走一家。娘说:“我不走,我不能给两个孩子找后爹。再苦再难,我也要把两个孩子拉巴大。”大娘提到,钟明的爹从城里回来了。这句话其中的两个字眼儿,让在窗内复习功课的毛信心头腾腾乱跳,比上次跳得厉害一百倍。然而,大娘和娘把这句话一带而过,没有说到订娃娃亲的事,也没再提为她订亲。这两个娘辈的人,她们的忘性可真大呀!
学校重新开学那天,毛信把脸和脖子洗了又洗,把头发梳得一丝不乱,还对着镜子,搽了娘的雪花膏。来到学校,毛信没看到钟明。后来有同学告诉她,钟明被他爹带到城里上学去了。钟明的爹这次回家就是专门接儿子的。钟明的爹认为村里的教学条件太差,对学校因塌房停课也有意见,认为这样会耽误他儿子的学习,影响他儿子的前程。
毛信沉闷了两天才想通了,钟明有爹,她没爹,没人接她到城里上学。她要靠自己的努力,一步一步从农村上到城里去。
(原载《上海文学》1999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