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的汗水湿透了衣衫,闪着水光的衣衫紧紧贴在娘背上,湿的面积比娘的背还宽。娘的裤腿挽得很高,汗水混合着泥水,顺着娘瘦瘦的小腿往下流。娘累得满脸通红,额头上的大汗珠子简直有些沉重,落到水里丁丁的。改家没有抽水机,娘成心要把自己当成抽水机来使。娘的汗水没有白流,玉米地里的积水逐渐地减少了。水浅的地方,一些玉米的根部露了出来。娘暂时放下盆子,把倒伏的玉米扶起来,在玉米根部培上泥。倒伏的玉米不少,那是因为前天水大的时候,养鱼塘里的鱼们随着上涨横溢的水跑到玉米地里来了,有人在玉米地里用提网和罩筐捕鱼,把玉米棵子盘腾倒了。经过娘的帮扶和培泥,那些玉米在哪儿倒下的,重新在哪儿站立起来。玉米的青穗和穗口嫩红的缨子上还沾有一些黄泥,但它们毕竟获得了新生的希望,显得精神多了。
改把开放抱到离娘稍远的地方,摘了一枚马炮,塞进开放嘴里。马炮是当地的叫法,那是一种像龙眼葡萄那么大的小青瓜。马炮是野生的,长不大。它的味道跟龙眼葡萄差远了,永远是又酸又苦。改的意思是拿马炮当**,哄哄开放的嘴。开放还没扎大牙,只扎出一对小奶牙,估计他咬不破马炮的皮。马炮含进嘴里后,开放是老实了一会儿,小眼睛还转来转去,像是对某个圆圆的玩艺儿有了自己的思想。他定是没想明白,哇的一声哭了。改一看,开放竟用大牙的牙床把马炮挤压破了,马炮的苦水酸水正顺着开放咧着的嘴唇往下滴。改把一根食指弯成钩子,赶紧把破马炮从开放嘴里抠出来,扔进脚边的草丛里去了。感觉受了哄骗的开放表示抗议似的,仍挤着眼咧着嘴大哭。小黄狗不知发生了什么事,绕着姐弟俩焦急地直转,喉咙眼里还哼哼唧唧,一副和开放心连心的样子。
娘问:“放儿哭啥哩?”改说:“他饿了。”娘说:“一会儿不嚼我他就不能过。”娘给弟弟喂奶不说喂奶,都是说“让他嚼嚼我吧”。娘从玉米地里出来让弟弟嚼时,泥巴吸住了她的脚,她拔一下没拔出来,身子一歪,蹲坐在泥水里。
改看得出来,娘是累得没劲了。娘一声没吭,手按着地,从泥水里站了起来。娘接过开放,把衣服扣子全解开,毫无保留地尽开放去嚼。娘的两只奶稀溜溜的,一点也不饱满。娘说:“出汗都没啥可出了,哪有多少奶水哩。”开放似乎不在乎奶水的多寡,只要让他吃,他就很满意。他把奶穗子吃得很深,吃着一只奶,手还摸着另一只奶。小黄狗对开放当然很羡慕,眼巴巴地瞅着开放的嘴不停地嚅动,它的表情有些发傻,简直不知道怎样处置自己的嘴才合适。改注意到小黄狗的馋样子,狠狠瞪了小黄狗一眼。小黄狗还算敏感,知趣,它马上把眼皮低下来了,仿佛在说:“我什么都没看见呀。”
改想,她要是能替娘攉水就好了。这样想着,改脱掉鞋,把裤子提到大腿根儿,往土堰那儿走去。改的裤子是一条黑色针织健美裤,裤腿很瘦,裤脚下口有一个袢带,穿裤子时把袢带踩在脚底下,把裤腿绷紧,就算健美了。这种裤子有弹力,把袢带从脚底脱掉,它自己就缩上去了。这条裤子是爹年前从城里给她买回来的,爹要不是想着给她买裤子,兴许不会死。腊月二十二,爹坐长途大客车往家里赶。
车上坐的大都是外出打工回乡过年的人。在半路上的一个小城市,车停下了,让大家解手。爹趁这个时间,到附近的小摊给改买裤子。爹从小害耳病,害得耳朵有些背。车发动了,别人都上了车,一个同村的老乡大声喊他,他才赶紧跑着去上车。就在这时候,一辆大卡车开过来,撞在爹的肚子上,把爹撞出好远,仰面倒下了。爹的第一个反应是保护他的鞋,伸手嚷着:“我的鞋!我的鞋!”他的鞋从脚上掉下来了,而打工数月挣的几百块钱都在鞋壳儿里藏着。有人把鞋拣起来递给他。他看看钱还在,爬起来上了大客车。车开了一会儿,他觉得肚子里不大得劲,光想呕吐。他以为自己晕车了,把肚子里往上翻的东西使劲往下压,不让肚子里的东西吐出来。他怕影响客车上的公共卫生,怕司机不高兴。后来实在压不住,脖子一伸吐了出来。他吐的不是什么污物,而是大口大口的鲜血。他觉得不好,喊了一声“救命啊”,就倒在血泊中,晕了过去。这些经过都是那个老乡对村里人讲的。一时间,村里人到处都在讲“我的鞋我的鞋”。人们总是愿意提到爹的鞋,很少有人提到爹为改买健美裤这个细节,不然的话,这条裤子改就不敢穿了。是娘让改穿的,娘说要是再不穿,改一长高就穿不成了。改挖了大半盆子水,没有像娘那样把水攉出去。她估计自己攉不高,攉不到土堰外面去,就把盆子平端起来,放到土堰上,掀动盆沿一倾,水才倒进鱼塘里去了。娘说:“你还小,攉不动,算了,放那儿吧。”改说:“我试试。”她想端一盆就少一盆,娘就可以省些力气。她挖了一盆又一盆,都倾倒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