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下着雾雨。老样在田里犁地。
老样光着膀子,光着头,赤着双足,两只裤管挽得一高一低。拉犁的是一匹小母马和一头公骡子。小母马的屁股肥肥的,圆溜溜的,很是好看。公骡子年富力强,精壮无比,简直就像铁打的。老样一手扶着光滑如玉的犁柄,一手把鞭杆斜扛在肩头,破浪一般往前犁。他犁的是棉茬地,犁头切断地底那些金色根须时,发出裂帛一样细碎的声响,两头快牲口也很乖,它们埋着头,并驾齐驱,干得毫无怨言。老样这时的心情不算坏,虽说天气阴沉,冷雨湿了裤腰,一个靠天吃饭的农人,对老天有什么可说的呢!
他偶尔拿鞭子抽一下牲口,并不是牲口对拉犁工作有所松懈,需要鞭策;也不是因为他对抽牲口上瘾,一会儿不抽手心就发痒,可以说是出于一种习惯性动作。这种习惯动作的养成,多半是缘于鞭子的存在,悬着的鞭子得时不时地落下来,才显示出它存在的意义。如同一个留有长辫子的姑娘,总习惯把辫子甩一下。老样没有料到,当鞭子习惯性地抽在骡子背上时,骡子竟抬起一只蹄子,往后弹了一下。骡子弹得极不耐烦,带有骂人和抗议的性质。骡子的劲蹄弹在紧绷的套绳上了,通过套绳传到犁柄上,使老样握犁的手震动了一下。骡子的这种表现让老样很不悦,把他心中的火也勾起来了。下午,队长派他犁地。他说天下雨了,意思不想犁。队长只说了两个字:熊毛!队长说话金贵,话出口含义丰富。比如这两个字,就像他拴在裤腰上那枚木制手章一样,证明或否定某个事物都是用它。老样听出来了,队长认为他的话连熊毛也不算,他挑起眼角,斜了队长一眼,没有再说什么,就收拾犁杖,冒雨犁地去了。他本来可以穿件破上衣,戴上他的烂草帽,遮点风雨,可他把上衣和草帽都挂在放置在地头的拖车上,故意光着头光着膀子干活。斗不过队长,他就斗自己;别人跟他过不去,他就跟自己过不去,老样历来有这个犟脾气。
“别人欺负老子,你这个驴日的也敢跟老子尥蹶子!”
老样又照准骡子的脊背,给了驴日的一鞭子。这一鞭目的比较明确,是对骡子的惩罚。皮鞭被雨水浸湿,分量有所加重,抽在骡子身上,声响不如往日大,咬肉却比往日狠。
这在骡子身上可以明显地看出来,鞭梢一揭,一条鞭痕便斜刺里鼓起来了。这是一头灰皮骡子,淋雨后灰毛倒伏,有些发黑。皮鞭所到之处,倒伏的毛迅速炸起来,变成一条灰白,仿佛皮鞭是带火的,皮鞭一过,烙印就打下了。
骡子大概觉得疼了,而且疼的程度有些出乎意料,它的背收缩似地弓了一下之后,又朝鞭子抽来的方向弹了一下蹄子,它这次出蹄显得情绪恶劣,非常暴躁,蹄子也弹得比上次高,大有凌空蹈虚之势。尽管如此,骡子仍不失是一头尽职尽责的好牲畜,在蒙蒙秋雨之中,它一步不停地拉犁前行。
骡子弹蹄扬起的泥土打在老样胸口,并巴在那里了。他的胸壳是赤红的,黑色的泥土巴在那里很显眼。老样没有把泥土擦掉,却把眉头拧了起来。骡子不像人,没有拳。骡子的蹄子就是它的拳。老样想,驴日的这一拳是冲他的心窝子来的,应该叫掏心拳。这一拳若落在实处,他就够呛了,不死也得脱层皮。这样的例子村里是有的,一个男孩儿,要做缚蝉的套子,到马屁股后面揪马尾,冷不防被马一蹄子踢在小肚子上,人横着飞出去七尺开外,肠子断了好几节,屁孔出血,当时就没气了。骡子虽没踢到老样,可老样觉得,骡子的用心是恶毒的,巴在老样胸口的泥土就是证明,等于间接踢到他了。这让老样不能容忍,骡子毕竟不是人,骡子天生就是干活的畜牲,就是挨鞭子的命,抽你两鞭子你就犯拧,你个驴日的难道想反天不成!老样决定治一下骡子,扳扳骡子的坏脾气。
老样没有马上再抽骡子,他一手扶犁柄,塌下腰,把鞭杆临时别在裤腰里,腾出一只手,使劲往下按犁弓,这样,犁头吃土就吃得深,就吃到下面的生土里去了,拉起来格外沉重。老样这种作法类似队长整治他,队长哪天看他不顺眼,就派给他难活重活,在工作上刁难他,让他有苦难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