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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畜(2)
    骡子不是有劲使不完吗,他要让骡子也尝尝这种苦头。他相信这样让骡子拉上三五个来回,骡子就会累得屁滚尿流,踢腾不起来。他觉得把生土瓣子翻上来也不错,地不肥就会减产,队长脸上就无光。他为自己的一箭双雕之举差点有些得意。

    铁犁突然深入,加重,骡子一时不能适应,竟站下不走了,小母马也不走了。它俩之间像是达成了某种默契。这又是老样没有料到的,他大声喝斥,恶骂,让它们走,走,也没用。看来还得用鞭子。他把鞭子抽出来了,这次不但抽了骡子,还抽了小母马。皮鞭到底有效,骡子和小母马又开始往前走了。何止是走,它们撒开蹄子跑起来了,老样吁它们吁不住,犁头也从土里飘起来了,弯弯曲曲,只划破一层地皮。老样被拖得手忙脚乱,几乎倒地。他奶奶的,这算咋回事!他真想把犁扔掉算了,看它们撒野能撒到哪里去。可他又怕这两个畜牲拖着犁具跑回村里,伤着人麻烦就大了。于是他扔掉鞭子,双手上去握紧犁柄,死也不松手。

    骡子和马跑到地头放拖车的地方,总算停下来了。老样看见,骡子的目光仍恶狠狠的,充满得胜者不可侵犯的威严。作为骡子的同党,小母马羞怯的目光里有些许笑意,那是一种掩饰不住的讥讽之意。老样当犁把儿使牲口多年,像今天这样的事还很少遇到,他心里窝火窝大了。他挑起眼角看了骡子好几次,脸色一次比一次阴沉,已难看得不成样子。

    他想卷支烟抽。放在上衣口袋里的废报裁成的卷烟纸被雨气弄潮了,加上他短粗的手指抖得不能自控,刚一卷纸就胀破了,碎烟末撒在地上。附近菜园里有座小泥屋,泥屋里长年有一个种菜园的老头,他到那里讨烟抽去了。

    老样五短身材,长得很夯实。他走路也像打夯。老样的裤腰带上拴着一把稍大的鱼刀,他走一步,鱼刀就悠打一下。所谓鱼刀,就是红梨木制成的刀座刻成了鱼形,有鱼头、鱼鳞,还有鱼尾。这个村上的男人,腰里佩刀的只有老样一个。据说老样的鱼刀是请人特制的,钢口非常之好。

    老样在泥屋里抽了一支卷得挺粗挺硬的大炮烟后,主意就打定了。没有管不好的女人,没有整不服的牲口。他相信这样的说法。打定主意后的老样,脸色有些缓和。从泥屋里走出来,他装作事情已经过去的样子,来到骡子身边,把骡子背上的鞭痕轻轻抚摸了一遍,还轻轻拍了拍骡子的脖颈,像是对骡子表示道歉,并寻求和解。

    骡子不可能看破老样故作姿态背后所包藏的险恶用心,它的目光马上变得柔和了。它像个做了错事的孩子一样,不好意思地低了头。趁低头的工夫,它还回报似地嗅了嗅老样的裤腰,打了一个带颤音的好听的响鼻。

    老样没有再犁地,他穿上衣服,戴上草帽,在拖车边框上沉默地坐了一会儿,估摸着快到下工时间了,就把犁具放到拖车上,驾着牲口往饲养室走去。来到饲养大院,老样先把小母马卸了套,牵进饲养室里。把骡子卸下套时,老样却把骡子拴在一个粗壮的木桩上了。这根木桩原是一棵桑树,桑树死后,就改成拴牲口的桩子。树桩的皮被牲口啃光了,牲口又喜欢在树桩上蹭痒,把树桩中段蹭得闪着油亮的铁光。树桩下面扎有深根,这个底细老样是知道的,他选择这根比别的木桩结实牢靠得多的树桩来固定骡子,可以说是他的精心安排。他跳起脚尖,把骡子拴得很高,等于把骡子的头吊了起来,吊得嘴巴朝天。

    骡子对老样这种反常的举动生出一种不祥的预感,头乱拧,蹄子直刨地。可是已经晚了,老样往后退了几步,就甩开鞭子,稳准狠地对骡子抽去。他抽得频率不是很快,抽一下,看看骡子的反应,再抽。骡子对老样这样不仗义的行为甚为反感和愤怒,它并不躲避老样抽来的鞭子,鞭子从哪里抽来,它就反抗似地冲哪里尥蹶子,弹蹄。它不再是一只蹄子弹,而是双蹄腾空,弹得极为狂暴。这似乎正中了老样的下怀,他微笑着,骡子的后蹄刚一落地,湿皮鞭紧跟着就追加上去。每一鞭都说着同一个意思:看你蹦达到几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