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样的鞭子颇讲究,是用五股合绳的牛筋拧成的,比钢索不差。鞭杆是那种短节的竹子,下面粗上面细,非常柔韧。老样使用鞭子也非常娴熟,称得上是指哪儿打哪儿。他不抽骡子的屁股,专抽骡子的前身、头部和耳门。骡子终于弹跳不起来了,它开始躲避鞭子,绕着树桩转磨。可不管它转到哪边,像是长了眼睛的皮鞭都能击中它的要害部位。它大概疼得实在受不了啦,拼力往后挣,企图把辔头挣断。无奈辔头都是用上好的皮革制成的,皮革连接处还配有无缝的铁环,它怎么挣都是徒劳。这头骡子是公驴和母马交配而生,叫做马骡。这种杂种马骡身体皮实,气力大,和马相比,有铁打的骡子纸糊的马之说。可骡子天生命苦,只配干活。它不但没有了生殖能力,连像驴和马那样高亢的呜叫都不会。老样把它抽得如此惨重,它喉咙里只能哼哼咛咛呻吟几下。
饲养员看见了老样在打骡子,有些着急,忙制止说:
“它是个哑巴,又不会说话,你狠命打它干什么!”
老样真是发疯了,听到饲养员制止他,他不但没有住手,反而抽得更快,更凶。他改成双手紧握鞭杆,像劈刀一样,一鞭接一鞭往下劈。
骡子被抽得伤痕累累,身上一块好肉都没有了。开始每挨一鞭子,它身上还痉挛地抽动一下,这会鞭子已分不清点数,它全身都在簌簌发抖,像是随时都会轰然倒地。骡子定是有些绝望,它的眼皮塌蒙下来。它眼角有些潮湿,可眼泪始终没有掉下来。
饲养员是个胆小的人,他没敢去夺老样的鞭子,只是说:“你把它打死吧,你把它打死吧!”他跑着找队长去了。
队长来了,他上来抱住老样的后腰,二话没说,就把老样整趴下了。
老样被队长摔了个狗吃屎,鞭子仍牢牢抓在手里。他从地上爬起来,也是二话没说,连看队长一眼都没看,就夯嗒夯嗒回家去了。
队长骂他,命他站住,他没站。
队长扣了他当日的工分,在社员会上熊了他,让他站起来坦白:为什么毒打牲口?
这些处罚都在老样的预料之中。他家是外来户,全村一百多户人家,只有他一家姓韩。而别的人家一脉相承,都姓着同一个姓。在他的记忆里,队长对他从来没好脸,没好气。别的人也不把他放在眼里,动不动就敢欺负他。自从土改那年他带着年轻貌美的老婆来到这个村定居,他就对全村人保持着逆反和警惕的心理,除了刀子长年不离身,连睡梦里他都翻着眼白,脸上铁板一块。
他极不情愿地站起来了,队长逼问了好几次,他才说骡子踢他了。
队长问踢他哪里了。
他说踢他蛋根子了。
妇女们捂着嘴笑。他不笑。
这个回答是他事先预备下的,队长要是不相信他,他就当众脱下裤子让队长验看。一个人没有脸面,难道还没有屁股吗!他想通过这个办法羞辱这个村的女人和男人。
队长当然不会让他的阴谋得逞,队长说:“熊毛,骡子要是踢了你的蛋根子,早把你的蛋黄子踢出来了,还容你这样头朝上站着!记住,骡子要是有个好歹,我饶不了你,到时候你他妈的四个蹄子着地给我拉犁子去!”
老样在肚子里和队长对骂,他骂得比队长恶毒得多。
骡子没耽误吃草吃料,它吃秆草仍嚼得格嘣格嘣响;饲养员多给它加了几把炒豆子磨成的佐草的料,它也张着鼻孔吃得很香,看来骡子没什么事。鞭子的好处,在于它只伤皮肉不伤筋骨,抽了牲口,还不影响牲口干活。不知鞭子是谁发明的。反正哪里有牲口,哪里必有鞭子。
老样掂着心爱的鞭子。又到饲养室取牲口去了,他当然还要使用那头马骡子。他相信,经过他那一顿痛抽,骡子准得变得服服贴贴,再也不敢捣蛋,说不定骡子一看见他就会吓得浑身打颤呢。
饲养室里的牲口对面分为两排,一排是牛、毛驴,为小牲口;另一排是骡子和马,为大牲口。小牲口吃草用木槽,大牲口在空槽时爱啃槽帮,就得用石槽。石槽是用那种整块的暗红色的火成岩雕凿而成,结实,厚重,啃是不怕的。老样来到大牲口槽前,动手解骡子的缰绳。骡子认出是他,惊得把头猛地一扬,一摆,往后退缩了一下,接着就眼露凶光,双耳抿倒,隔着石槽向老样咬去。骡子的嘴张得不是很大,可它的嘴唇翘着,白厉厉的牙齿露了出来。缰绳还没解开,老样的胳膊本能地躲过了。牲口咬人,这事稀罕,难道你敢咬老子不成!老样顺手抄起立在槽边的拌草棍,递在骡子嘴边,看它会不会真咬。骡子毫不客气,当真把拌草棍死死咬住了,老样使劲一送一抽,才把拌草棍抽出来,骡子的牙齿把拌草棍刮去一层皮。老样想到他的胳膊,如果胳膊被骡子咬到,恐怕想完整地夺回来就难了。老样看了看手中的拌草棍,真想一棍子击在骡子头上,把驴日的头盖骨击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