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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畜(4)
    因饲养员正在饲养室里出来进去地干活,他不好下手。他把气出在饲养员身上,说:“看你喂的好牲口,都他妈的变成狗了。”

    饲养员说:“恶狗学恶人,狗恶比不上人恶。我看这头骡子生生毁在你手里了。”

    老样喊来队长,把骡子咬人的情景当场演示给队长看。

    他一拉骡子的缰绳,骡子果然凶相毕露,张着利牙够他的手。

    队长并不感到怎么奇怪,“它怎么不咬别人?你老是欺负它,它当然跟你记仇。”

    队长走过去摸摸骡子的脖颈,骡子没有龇牙,连一点不友好的表示也没有。

    老样挑起眼角斜了斜队长,没有再说话。他放弃了使用骡子,牵出小母马,又配上一头叫驴,下田犁地去了。天放晴了,路边的枯草茎上落着一层霜末,脚一踩一个湿脚印。

    老样觉得,天气是有些寒了。

    队里当然不会让那头能干的骡子闲着,老样不用它了,别人还可以用它,用它往地里运粪,去粉条作坊里拉磨……在磨房里,骡子戴着罩眼,把石磨拉得呼呼作响,一拉就是一天。装满土粪的太平车往土质松软的田野里拉是很沉重的,往往会陷车。有骡子在套上就不怕了,车一进地,它就开始发力,梗着脖儿,弓着腰,四蹄抓地,一鼓作气把粪车拉到指定地点……

    在大田里,老样有时会远远地看见那头骡子,见驴日的在别人手下干得那么乖,老样感到有些别扭。有时老样会产生一种错觉,觉得那头骡子不是一头牲口,而是一个人,一个浑身蛮力会记仇的犟种,这使他隐约觉得自己在村里又多了一个敌人。

    在远处,骡子不会看见老样。骡子和所有其它种类的牲口一样,视力很弱,目光短浅。只有在短距离内,它们才能分辨出哪是路,哪是河,哪是人。一天早上,老样犁地,另一个人驾着骡子耙地。这一次骡子离老样有些近,认出了老样是谁。骡子一认准老样,就抖擞鬃毛,拖着钉满铁齿的耙床朝老样横冲过去。耙地的人本来站在耙床上,骡子一冲,他就从耙床上跌下来,撇绳也脱了手。他知道骡子是冲老样去的,让老样快跑。

    老样一见骡子来势凶猛,暗叫了一声不好,扔下犁子,撒腿朝附近一块苗圃杨树林蹿去。

    横着的耙床被树林卡住,骡子追不成了,躲进树林深处的老样看见,骡子还在拼力往前挣,一副不达目的决不罢休的样子。老样没见过老虎,他想老虎发起威来也不过这样子。他这次有些害怕了,心口大跳,头上冒出了冷汗。

    老样找到队长,要求把骡子卖掉或宰掉。他的理由是,这头骡子疯了,疯骡子和疯狗一样,是不能留的。

    队长的答复是:“熊毛,我看你才疯了呢!”

    老样说,队长要是不同意把骡子卖掉或宰掉,他就不当犁把儿了。他老婆孩子一大窝,要是他被骡子咬坏,整个家就完了。

    “爱当不当,你以为离了你,队里那头草驴就不生骡驹子了,嘁!”

    老样被骡子追咬的事在村里传为笑谈,有人添油加醋,说老样当时尿了一裤裆。老样狠歹歹的,不作任何解释。他一天到晚嘴巴紧闭,很少解释什么。只要不出工,他一般不离家门。气不顺时,他就打老婆,打孩子。他憋着劲要生出一大帮儿子来,以扩充他家在本村的实力。他只生了两个儿子,却搭配了七个闺女,这让老样十分窝火。他动不动抓过一个孩子就打,常把孩子打得鬼哭狼嚎。他不反对孩子嚎哭,他正是通过这个办法向全村人示威。在这个村,除了打自己的老婆孩子,他还能打谁呢!刚入秋时,有个老汉带小孙子在他家自留地的麦田里放羊,他说麦根还没扎牢,不能放羊。他刚说了老汉几句,老汉就不干,拿拐棍往他头上敲。他只是把拐棍接在手里,没让拐棍敲在他头上,老汉觉得威严受到外姓人冒犯,对他大骂不算,还着小孙子叫来他的四个儿子,对他一阵拳打脚踢,直到把他揍得口吐白沫,不省人事,才扬长而去。

    老样也曾威风过。原来他在邻村一个大地主家当长工,土地改革时,因他斗地主积极,坚决,当上民兵队长。那时他腰里别着两把盒子枪,指手划脚叱咤风云,哪个不敬畏他几分。后来因为他不敌地主小老婆的姿色,陷入温柔怀中不能自拔,遂跌下云头,一落千丈,再也做不起人。他在原来的村呆不下去,就由当时的土改工作队安排,到了现在这个村。他知道这个村的人也看不起他,他就先装作看不起这个村的人,不向任何人妥协。老样明白,不管是攻是守,他在这个村都没有好果子吃。低三下四,处处退让,只能导致别人对他的欺负变本加厉;佯攻实守,寸土不让,恐怕还好一些。二十多年来,他的策略起了作用,别管如何,他在这个村全全活活地呆下来了。且不说别的,村里有多少男人对他的漂亮老婆垂涎三尺,心怀不轨,都被他眼里和腰里的刀子吓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