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罢年，从正月初二开始，乡下人就开始走亲戚。冬雪还没有化尽，稀薄得花花搭搭，在皂绿的麦田里闪着清冷的白光。太阳往高处升，乡间土路上走亲戚的人逐渐多起来，年轻母亲、小花妮子、青壮男人，也有老头儿，他们都穿着新衣服，系着新围巾，或戴着新帽子。他们托着的竹篮子里，盛的不是馒头、炸麻花等食物，就是祭祀用的米黄色草纸。新女婿第一次到岳丈家被称为新客，走新客显得稍隆重些，送礼要抬盒子，盒子像笼屉一样分好多层，除每层装满礼品外，盒盖上方横梁上还要挂一块新鲜的连刀肋条，拴一只雄壮的大公鸡。抬盒子的走一步，公鸡就点一下头，好像对两个俊小伙富有弹性的步伐表示认可。坟地里，有回娘家的闺女在娘亲坟前摆供品，烧纸，放小炮，还哀哀地哭。一阵风吹来，黑蝶翅一样的灰烬被旋上了天空，眨眼间就不见了。

    金生的表哥在正月初三那天到金生家来了，金生的祖父祖母是表哥的外祖父外祖母，当然了，金生的父亲是表哥的舅父。表哥是来给他的外祖父外祖母和舅父烧纸的，他每年都来，一年也不落。金生有点喜欢表哥，是因为表哥的毽子踢得好，他能前踢后踢，里拐外拐，连踢七七四十九个不落地。弄好了，他还能玩些花样，让红羽绿羽制成的毽子稳稳地落在脑门上，再一颠，定在鼻尖上，动作非常漂亮。每年表哥一来，就有和表哥年龄相仿的年轻人邀表哥到村街踢毽子，金生便跟着去看，跟着神气。今年，表哥不再去踢毽子了。他说腿脚发硬，踢不成了。金生的母亲说，表哥已娶了表嫂，是成了家的人，不能再玩那种小孩子的把戏，踢毽子别的不说，鞋都费不起。金生有些失望。

    表哥大概看出了金生的不悦，上坟地去烧纸时，他拉金生跟他一块儿去。表哥从筐里拿出一只瓦碗，摆在坟前，碗里放着一块儿煮熟的肥猪肉，白肉膘子上还斜插着一双黑筷子。表哥又拿出两个馒头，垫张纸放在碗边。然后，表哥开始点纸。纸点燃了，却看不见火苗，只见一道水线样的东西迅速在纸面洇开，纸就化成灰了。表哥说：“姥爷姥娘，外孙给你们送钱来了，起来拾钱吧！”表哥还把正燃的纸分到金生父亲坟前一些，说：“舅，外甥给你送钱来了，起来拾钱吧！”表哥塌着眼，表情和声音都很郑重。金生看了看，他父亲的坟还新着，上面连草都没长。按规矩，他应该附和表哥，也说上一句：“爹，表哥给你送钱来了……”可他的鼻子和喉头都酸得很，一句话也不敢说。他年龄不大，还不满十岁，但他的心已重得像新坟一样了。他知道，只要一开口，就收不住，就算牙齿能把嘴唇咬住，眼皮却不能把泪水咬住，眼皮咬得越紧，说不定泪水会流得更凶。他别过脸去，漫无目的地眺望空旷的田野和远处的老河堤。表哥拿出三枚手擀炮让他放。这也是仪式之一，意思是怕阴间的入睡沉了，错过拾钱的机会，炮声一响，就把沉睡的人提醒了。

    金生是很爱放炮的，他今天不想放，表哥只好自己把炮放了。表哥点了炮捻儿，把红炮抛向高空，炮在高空中响了，一响就被大天大地收走了。在金生听来，炮响得有些零星，声音也小，像是叹气。

    表哥对金生母亲说的话金生听到了，表哥说，他这次来要带金生到他家住几天，他们村正在唱梆子戏，他带金生听戏去。母亲怕给表哥表嫂添麻烦，一时没有答应。表哥就提起母亲对他的恩情，表哥刚几岁时，他父亲就被抓壮丁的抓走了，一去未回。他母亲，也就是金生的姑母，因为砍柴的事被人家打了，上吊身亡。表哥成了孤儿后，就长时间住姥娘家，跟着舅母生活，直到能自立了，才回到他的村庄。表哥知恩图报，又没有别的报法，只有带金生小表弟到他家住住，玩玩。母亲不好意思拒绝表哥的好意，只说要问问金生，看他愿意不愿意去。

    这个问题对金生来说有些重大。据说表哥的村庄离他家有十八里，金生不知道十八里究竟有多长，在他的心目中，十八里十分遥远，遥远得茫茫无际，跟到天边差不多。金生的村庄三面有河，一面是个大野坡。金生在麦田里放过地滚子风筝，追在狗后面撵过兔子，但一跑到河堤那儿就不跑了，从不敢越过河界。中午时分，金生和小伙伴们在大野坡里烧过红薯，坡里静静的，他有些害怕，过一会儿就得到田埂上踮起脚尖看看村庄。金生觉得离老河堤和大野坡已经够远了，已经有些吓人，而十八里路，不知要跨过多少河，走过多少大野坡，遇到多少生面孔的人，这些都让金生心里没底。他想，到时候喊娘娘听不见，望自己的村庄望不到，该有多伤心啊！可是，倘若母亲断然不让他跟表哥去，他也会伤心，他想走走远路，看看外面是什么样子，看看十八里外表哥的村庄和他家的村庄有什么不同。他听过有个叫“祝英台”的唱的一段戏文，“走过一庄又一庄，庄上小狗汪汪汪……”，当时他感动得满眼盈泪，从那时起，他心中就埋下了一个愿望，等长大了，他也要“走过一庄又一庄”。表哥提出带他远行，正好和他心中的愿望碰上了，仿佛他早就盼着到外面去，现在总算等到了这一天。表哥说，他们村有块十亩大的水塘，里面的鱼长得比狗大，他要去看看。表嫂还是新媳妇，听母亲说，表嫂长得很白净，他也没见过。还有一件让金生想起来就心跳的事，表哥有个婶子，生有两个闺女，大闺女给金生的堂哥介绍过了，小闺女还小，尚未说婆家。有一次表哥当着金生的面跟母亲说，等婶子的小闺女长大了，就说给金生做媳妇。金生心口一突，一下就记住了，连表哥提到的那小闺女的名字都记住了，她的名字叫喜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