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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晚期癌症患者的自白
    前记

    我表妹是医院的护士。有天她来找我,交给我一卷写满了字的纸。她说“是从一个因肝癌而死的患者的病床褥子下发现的。我看了一遍,决定拿来交给你。你设法给他发表吧这正是死者本人的意思。”我无比惊讶。展读以后,不禁出了一身冷汗。现将原稿加以整理,公布出来,仅供读者参考。凡其观点古怪、行文有意含混之处,一任其存,未能稍加妄改,特此说明。题目系我所加;下面请读原文

    0

    我要死了。“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吗不见得。但是我忽然觉得,这个世界上除了我自己,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够准确地理解我。就是我,以往又何尝十分清醒地理解了自己呢实在是自我知道癌细胞已经扩散以后,这才遍体清凉起来,开始一点一滴地把自己认识清楚。

    昨晚良久未寐,吞服五粒后,方昏昏入睡。结果做了一梦。这梦实在太不像梦了,因为丝毫也不迷离扑朔,而真实到可怕的地步。我梦见正开我的追悼会,前面挂着张马马虎虎匆忙放大的照片,显影时间不够,因此远远望去只是一团灰色。赵醒在那里念悼词,虽然低着个头,把谢得光可鉴人的秃顶展示给会场的人们,但他的声调既不悲切,眼眶里也绝无潮湿感;到会的教职工虽然不算太少,但绝大多数纯粹是无动于衷,有几个更在那里搓鞋底、抠指甲,简直是有点幸灾乐祸。只有我的老婆在前面垂泪而立,那泪水当然绝非用浸过生姜汁或辣椒水的手帕揉出,但我深知其心,她不过是以为不流出一点眼泪,便会招来人们的非议而已。牵住她衣角的八岁的曼琴也在哭,我怎么称呼她好呢女儿其实她上小学后也就渐渐懂得,我们并非她的亲生爹娘,而是从小把她抱养过来的;现在她哭,是因为她感到害怕。这就是我的追悼会。几乎没有一个人爱我,没有一个人为世界上少了我这样一个人而惋惜。

    我为什么招人们讨厌人们对我的种种非议,就我直接听到、间接打探到的而言,无非是说我“左得出奇”、“善于钻营”、“专门整人”云云。其实这都是皮毛之见。“解铃还是系铃人”,我就要死了,我不想把自己的秘密带到棺材不,带到火葬场去,我想坦率地把灵魂最深处的那个抽屉拉开,公之于众。说到底,我之所以整人,主要是由于且看下列事实吧

    1

    我永远记得那一天。开会前,放了一张唱片“让我们荡起双桨,小船儿冲开波浪”唱片放的次数太多了,沙沙的噪音经过扩大器扩大,格外刺耳。我坐在会场后面,抱着双臂,懒懒地望着前方的讲台。嗬,还给准备了盖碗茶,排场唱片没放完便截止了,跟着是一片鼓掌声,陈茂生态度自若地坐到了讲台那里。他仅仅讲了三分钟,我就恨他恨得牙痒。

    陈茂生是和我同一年分到中学里教政治课的。我们两人在学校里住同一间宿舍。在外人看来,或者从陈茂生那边看来,我们两个人可以说是亲密无间的同志和朋友,但是我的灵魂深处在呼喊不不能让陈茂生超过我去

    陈茂生不是一般地超过了我,而是极其明显地超过了我。别的例子我一概不举,仅举那天的报告会一例。学校里决定举办一次辅导卓娅和舒拉的故事的活动,竟选中了他当报告人。我当班主任的那个班也在听报告之列,当然我只好坐在后面陪听。

    我希望陈茂生上台后怯场,先咳嗽两声;我盼望学生中有人出怪声,引起个哄堂大笑。然而都没有。陈茂生头几句话就十分简洁、生动、抓人。会场上鸦雀无声。陈茂生讲到兴味浓处,会妩媚地一笑,我注意到班上的女学生们望着他,眼睛都直了。讲到后头,他竟挑逗得同学们一个个眼泪汪汪的,自己的眼里也闪着泪光。戏子戏子我在心里骂着。我注意到,他新理了发,煞白的衬衣,领子似乎熨过。平整、挺直;他妈的他的双眼皮为什么那么明显他的那一口牙齿为什么那么整齐

    坐在我身前的一个男生扭回头,小声跟我请假他要上厕所;我希望会场上出点纰漏,我故意不允许他去“听陈老师讲”他的屁股在椅上扭呀扭呀,终于憋不住了,放大声音请求说“王老师,您让我去吧”我看倘若不许真要尿裤子了,这才板着脸点了点头,他拔腿便跑,“乒”绊倒了椅子,全场一惊,同学们纷纷回头看,我打心底往上翻涌着快意,但是却站起来,严厉地打着手势“注意听注意听”该死的陈茂生,他竟用两三句诗,一下子又把会场控制住了

    回到宿舍,陈茂生容光焕发地问我“今天我讲得怎么样你们班上的同学有什么反应”我就知道他憋不住得这么问我,我早给他准备好了回答“讲得呱呱叫。不过我们班上的女同学散会后既没议论卓娅,也没议论舒拉,尽议论你的翩翩风度了哈,有的还歪着脑袋学你那独特的笑容”说着我就给他学了一个,夸张得带有辣椒面的味道。陈茂生脸上掠过一丝不快,但他总算保持住了笑脸“是吗真没想到”哼,你没想到的事还多哩

    不知怎么他在本校报告成功的消息传到了校外,附近的学校一个接一个地请他去讲,最后连附近工厂和商店也把他请去给共青团员们讲卓娅和舒拉。我对此决定报之以超级轻蔑。常常是我已经洗好脚,正打算睡觉了,他才兴冲冲地回来,先顾不得洗涮,满脸通红地告诉我“没想到四五年级的小学生也能理解卓娅的读书笔记”或者是“妇女商店的团支部决定搞一个关于卓娅的专题朗诵会”我呢,拉长个黄瓜脸给他看,最后连“哼”“哈”两声都懒得奉送。

    但是后来生活里起了波澜。听说大学里搞鸣放,学生们设了自由论坛,挺有意思,陈茂生建议我俩星期日一定回母校看看。我的好奇心丝毫不比他弱,星期日我们一齐去了。大食堂门前的自由论坛最吸引人。记得那天主要是争论该不该使用苏联教材的问题。几个大学生满面油汗地相继登坛演讲,大意是苏联教材未必高明,我们何不采用英美教材云云。他们发言时激动得手舞足蹈,唾沫星子乱溅。陈茂生听得十分认真,其实我也何尝不入神眼前的场面和听到的意见都是无比新鲜的,真比那种公式化概念化的电影有趣。陈茂生先是愤愤地对我说“苏联的教材有的也不能否定啊当然,博采众国之长也是应当的。”我点头同意“就是嘛”也不知怎么一来,陈茂生就登到坛上去了其实那“坛”不过是一把普通的椅子他以潇洒的风度,珠圆玉润的嗓音、严谨的逻辑发挥了一通自己的论点,下头又有掌声、又有嘘声、又有插话声,好出风头,我心里一阵阵醋意,几乎就要跟着蹦上去,同他比个高低了而这时候开始钟响,论坛暂告休息,我们也就回来了。

    没想到不久便发表了这是为什么的社论,反右斗争开始了,运动在我们学校开展了十多天,陈茂生若无其事,我也心安理得,但是,当我有一天发现他那关于卓娅和舒拉的演讲稿,被一个什么单位打印出来,当作学习材料时,我心中的妒火实在按捺不住了,我跑到党支部,不说揭发,只说“反映一点情况”“自由论坛既是右派向党进攻的工具,陈茂生跳上去发言,客观上是不是起着帮助右派进攻的作用”

    这以后,我亲眼目睹了陈茂生这朵鲜花的凋零。他那演讲稿先是被收回,后来竟也成了一种“右派言论材料”;他两个月里仿佛老了十岁,每天晚上咬牙写检查,躺下后久久地失眠,早晨醒来枕上总落下许多的头发仍是那个会场,仍让他坐到前面,但不是请他作报告,而是勒令他检查交代。望着他倒霉的眉眼、佝偻的身姿,我心里说不出的痛快活该该谁让你比我强

    奇怪的是陈茂生始终没有来求我给他作证证明他并未发表过什么反党反社会主义的言论,虽然他仍然同我住一间宿舍。我看出来,他是认定我出卖了他,并且盼他早日毁灭,所以他在我面前变成了一条鱼,一条可怜的、没有眼睑的、干瞪眼的鱼。

    陈茂生终于被清除出了教师队伍。他捆铺盖卷滚蛋的时候我不在宿舍。当我回到宿舍中时,他的床铺已经只剩下光板;我在他的床脚下发现了一只暗褐色的空药瓶。我一脚把那药瓶踢到对面墙上,使它碰个粉碎。我有一种生理上的快感

    2

    我搬出了学校,因为我结婚了。我的婚姻史不值一忆,但是我要忆一忆我的恋恨史。对,不是恋爱史,而是恋恨史。你们往下看就明白。

    因为历史教师人数少,所以政治和历史两科合并为一个教研组。我是反右斗争的积极分子,有功,所以我成了教研组长。我们组里忽然来了一位新的历史教师,是个女的,体格像个运动员,但说话总爱脸红。她来了三天我就恨上了她的丈夫,虽然我根本没跟她丈夫见过面。我恨那男人,因为他居然讨了这样一个老婆。我时时拿自己的老婆同这位新来的隋老师相比,时时痛切地感到自己老婆没有她可爱。时逢夏天,光她那露出的胳膊上的肘窝,就能使我醉倒。有一天我忽然听说她病倒在家,爱怜之意从我心中油然漾出。我下午没课,三点钟左右,我蹭出了学校,直奔她家。她家果然没有别的人,仅仅是她自己披着衣服接待了我。我详细询问她的病情,劝她再量一次体温,把医院给她的药片倒在手心上,仔细地看,并且劝她还是上床躺着,千万不要客气她惊异地望着我,并且谛听着门外的什么声音,十分钟以后,我们便无话可说了,但我仍不愿走,我注意到墙上的结婚照片,我发现那丈夫下颏很尖,我发疯般地恨那尖下颏我找些教课的事来说,但我教的和她教的又并不一样,因此也支撑不到多久;后来,我只好告辞,我同她握了手,出屋后我翻来覆去地衡量她的手在我的手里停留的时间,算长,还是算短,还是不长不短当晚回到家,老婆当做一件大事般地告诉我“我又做了一盆醪糟。”我火冒三丈“这玩意儿吃了脸上起疙瘩,你给我倒了”她同我吵闹,我心里只想着别人家里的那张结婚照片,我真想把那尖下颏揪下来

    但是不久隋老师就调走了,据说是因为上班太远,她自愿调到较近的学校去了。我很快便忘记了她,连同与她有关的尖下颏。

    隋老师调走不久,我们政治、历史教研组对面的语文组,又来了新的女教师。她未免太年轻了,梳两根黑油油的大辫子,据说才十九岁,是师范专科的毕业生。头一两个月她未能引起我的特别注意。她的眉眼长得不俊,性情似乎也并不活泼。但是,有一天在传达室,报纸来了,我听见翻报纸的教师们议论说“嘿,看见吗人家许薇玲的散文登出来了”“嗬,好几千字,能得不老少稿费吧”我一听心里就往外喷酸水儿。什么,她竟能在报上登文章我赶紧抻过张北京日报来看,可不,真是她写的。我想起头半年北京日报来学校组织过谈教学经验的稿件,我也交过一篇,但我们学校交上去的一篇也没发。没发就没发,大家都没发嘛,我也没往心里去。可是许薇玲的文章为什么就能发出来她能高明到哪儿去那散文我没读几行就扔到了一边,并且忍不住对身边的人说“我最看不起这号报屁股上的豆腐块了,好好教书不结了,写这些个干什么”

    但是许薇玲竟接二连三地在报纸上发表着散文。自打这个现象出现以后,她每在我眼前晃过,我总能发现出她的一条新缺点,比如说神态清高呀,眉宇间有骄傲情绪呀,穿的棉袄罩衫颜色不正呀,笑声太浪呀,等等。我家里订得有北京日报,每回那上头有她的散文,我就总是迁怒于别的文章,整个不看,常常是当晚便拿来包东西,我老婆好几回尖声提醒我“这是今天的你别用,换张旧的”我反而更使劲地把当天的报纸揉撕着,不这样我心里就像卡着根火柴棍儿。

    几年过去,许薇玲的散文竟至于足够出一本小册子了,出版社来的编辑,找到党支部,说是要给她出个集子。这消息让我听到了,我忍无可忍,当晚便找到支部书记家,足足谈了两个钟头,我讲到反修防修要从杜绝修苗做起,许薇玲是棵什么样的苗子不务正业、搞旁门左道,追求名利,既害自己,更害学生我的呼吁起了作用,党支部建议出版社缓出集子,我注意观察许薇玲,她眼窝变深、嘴唇变薄、笑声减少了。但是有一天我在王府井大街上,看见她同一个穿皮夹克的青年兴致勃勃地走在一起,并且毫不避讳我,走过来打招呼,向我介绍说“王老师,这是小吴,我的朋友”我同那小吴握了手,满面笑容地同他俩开玩笑“什么时候请我吃糖呀要不要这就到百货大楼买点呀”但刚一分手我便妒火中烧,好个许薇玲,集子虽未出成,美男子却已到手,她凭什么有这么好的运道

    不久那史无前例的运动就来了。风暴乍起,我也懵了。学校里刚出现红卫兵那几天,我忽然觉得每一个同事都可亲可近,包括许薇玲在内。记得中午在食堂吃饭,她恰与我同桌,她用勺子搅着饭,吃不进去,喃喃地说“怎么回事儿呀”我深有同感地叹息着“是呀,这不乱套了吗”但是又过了几天,当批判“三家村”的席卷而来时,我意识到,目睹另一朵鲜花凋零的机会来临了。我找到红卫兵,他们用怀疑的目光打量我,我知道他们正准备贴关于我的大字报,我在政治课上“放过毒”,但是我愿意立功赎罪,我提醒他们“三家村”的走卒就在校园之内,他们一点就透,第二天,校园里就刷出了一米高的大标语“把三家村的黑走卒许薇玲揪出来示众”在操场上召开了声势浩大的批斗会,许薇玲被剃了个阴阳头,架到了台上,红卫兵们让她跪下,拿大瓶的墨水从她头上浇下来我在台下屏住气,闭上了眼,两腿直哆嗦,我怕红卫兵因为我“放过毒”,也对我如法炮制;但是直到散会也并未将我揪出,我还是革命群众,回到宿舍,想到许薇玲这朵花儿终于也碾落成泥,我又产生出一种异样的兴奋,我觉得这种兴奋感与红卫兵“破四旧”中砸毁那些大街上的霓虹灯、那些庙宇中的彩塑时的兴奋感,一定是相通的,因而我认为自己无妨去申请加入红卫兵;我去了,提出了自己的要求,“小将”们对我报之以哄笑,他们朝我扔出了一把又一把的粉笔头,我狼狈地逃回了自己的宿舍;我恨红卫兵,我恨一切比我强大的人

    3

    我也住进了牛棚。这个内心的秘密我不说,敢打赌一万年也不会有人猜得出我在牛棚里的基本感情,既不是愤怒,也不是颓丧,而是更强烈的嫉妒为什么冯尔定当了劳改队的队长

    我们被“小将”们押到了农村,交给当地贫下中农实行“群众专政”。“小将”们照例是并不与我们同劳动的,贫下中农也并无对我们实行“群专”的兴致,因此,一切权威反倒集中到了冯尔定这么个家伙身上。

    冯尔定被揪出来的原因,主要是因为他解放前夕去过一次台湾,何用仔细分析,更不能听信他的狡辩之词,他当然非叛即特。我以为比之于我的资本家出身、政治课“放毒”以及“妄图混入红卫兵组织的政治扒手行为”,他要卑微得多,而“小将”们竟丧失了正常的判断力,指定他来当劳改队的队长。

    我们有几天的劳改项目是掏粪、挑粪。冯尔定是个五十岁的胖子,一身囊肉,他挑着木头粪桶的那副喘吁吁的模样,真赛得过基督受难图。但是他是队长,焉敢懈怠每回他总是掏个满桶,咬着牙,脚下绊蒜地煎熬着挑往晒粪池。不过冯尔定很会收买人心,就是别人挑多挑少他一概不管,除非明显偷懒,停止干活,他才四外望望,提醒你“干吧干吧”。这么干了两天,晚上回到我们住的破房子里,众牛鬼蛇神不免对他有了恭维感激之词。冯尔定听着这些谀辞,盘腿坐在炕上抽着大粗叶子烟,面上居然颇有得色。我能生动地回忆起他呼出的烟雾灌进我鼻子里的那股辣味,这种辣味使我对他非常仇恨,因为他虽然白天难受,晚上内心里却能取得一种慰藉。我当时内心里却缺少这样一种慰藉。不知为什么,我的罪名相比而言比众牛鬼蛇神都轻,而我在牛棚中的处境却比他们都惨惨就惨在几乎没有一个人主动跟我交谈。

    每天晚上临睡前我们照例要开个认罪会,这时候“小将”们纷纷来听,偶尔也能拉来几个贫下中农代表。认罪会的开法是每个“牛”先自述罪状,然后大家评论认罪态度是否合格;这两天里冯尔定的认罪词不过还是那么一套,但大家竟纷纷说他老实、诚恳,我望着他那副垂下眼睑的模样,心里只骂他奸猾,但是我也不愿戳穿他的伎俩,因为倘若第二天“小将”真来检查每个粪桶装粪的情况,对我也并无好处。“小将”逼我对冯尔定的认罪发言表态,我一本正经地说“冯尔定的发言我认为不够老实,辜负了小将们对他的信任”但是我的发言还不足以使“小将”们撤掉他的队长职务。

    第三天,把冯尔定拉下马的机会竟从天而降一阵风,把一角破报纸吹到了他的粪桶中,我素来眼尖,立即看出那角报纸有好大一幅领袖头像;当时我和他正并排撂下粪桶,在运粪的中途歇肩。恰巧两个“小将”从我们身旁走过,我先咳嗽了一声,引起了他们的注意,然后便一个劲地给他们使眼色,两个“小将”先是莫名其妙,紧接着便循着我的眼色去看冯尔定的粪桶,他们立即便看出了那“现行反革命”的罪行,于是便喝问起冯尔定来,冯尔定一开头怎么也没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所以虽然无意顶撞,也不免反问了若干句话最后他终于搞清楚发生了什么事,便一再解释说“实在是没注意肯定是刚才一阵风吹进来的”两个“小将”自然转而问我,究竟是不是一阵风吹进去的,我赌咒发誓地说“没看见风有那么大的本事”“小将”们便不再细细盘问,立即把冯尔定扭送到了场院,召开了批斗大会,批斗他的“现行反革命罪行”,我心想一不做,二不休,便站上前去,声嘶力竭地揭发他平时就有用带领袖像的报纸卷叶子烟的罪行,同时用推测的语气说“那准是他兜里掏出来,故意扔进去的”

    冯尔定这下垮了台,当晚“小将”们宣布了我任队长职务,我心中充满了狂喜与满足。奇怪,对冯尔定的坠落,我竟比对陈茂生和许薇玲的沉沦更为解恨。

    4

    我是个员。这个事实今天想来连我自己也哑然失笑。我是反右斗争胜利结束时入党的。有时候会发展我这样的人入党,并且同时会将陈茂生、许薇玲推至“反党”的死角,这的确很值得真正的人仔细研究为什么怎么办反正我也是快死了,我说实话我入党的目的就是为了证明自己比非党员强。

    一九七〇年,我在整党中恢复了组织生活,并且由于种种因素,成了学校革委会的副主任,但是不久就进驻了工宣队,工宣队长兼上了革委会的主任。那位工宣队长名叫白春富,是个十足的活宝。我恨他,因为他处处不如我,却反而当了一把手。他原是一九五八年老高中落选的初中毕业生,是那个年月里最让人瞧不起的次等货。他在煤厂当过一段临时工,每天坐在树墩子上劈劈柴,后来总算混进了国营工厂,在厂里是个有名的痞子。史无前例的运动一起来,他成了造反派头头,派驻工宣队的潮流一到,他大摇大摆地来到了当年没能考上的重点中学,坐上了相当于校长的交椅。他内心的那种满足感与报复欲,大概唯有我能最充分地理解。

    白春富最爱向全校师生或全校教职工训话。每回上台,老是他在前头走,我在他左右侧跟着。他梳着个油亮的大背头,时值初冬,总爱在小棉袄外头披着个短大衣,一上台他便两肘朝后一摆,两肩随之一耸,于是那短大衣便飞落下来回回总是恰落于我的臂弯之中。每次当这一刹那,我就有一种当场把他打杀的在胸中蠢动,但是他若回头对我一瞥,保管可以看见我脸上挂着一副谦和热情的笑容。

    白春富的笑柄很快就凑足了一打。比如,他在宽严大会上威风凛凛地吼道“我们的政策很明确,就是坦白从宽,抗拒从严这六个大字”又比如他深入同学中“做深入细致的思想工作”,示范性地进行“谈心”时,会问出这种问题“啊,你哥哥是汽车司机,你们俩是他大还是你大呀”庆祝建军节的大会上他亲自领呼口号,“没有一个人民的军队,便没有人民的一切”这个口号,他总爱拆开了领呼,并且常常撇掉下句,人们犹豫着不敢跟呼,他便吹胡子瞪眼,责问人们是什么感情于是会场上便时时发出“没有一个人民的军队”这样的齐呼声

    我和白春富的明争暗斗很快便白热化了。在这场冲突中,我欣喜地发现,群众的同情与偏向往往都落到我这一方。我既然无法从政治上与白春富抗衡他是无产阶级,我毕竟得算接受再教育的一员,便千方百计从生活问题上入手去将他的军。

    一个大雪纷纷的夜晚,我得知白春富跑到一位单身女教师宿舍中“做思想工作”,便蹑手蹑脚地走到宿舍的窗外,蹲下来偷听他们在屋内的谈话;寒气冻得我耳朵发麻、双腿变僵,但是我却充满了狂喜因为我听到了他们在打情骂俏;我利用工宣队内部矛盾,找来了同白春富对立的两个队员,一齐闯进了那间宿舍,惊开了手拉手正待入港的一对宝贝。嘿,这一仗打得真漂亮“”倒台后,我得以当上党支部副书记兼副校长,这场“路线斗争”的功绩是一大缘由。

    我的生活和事业如果我有事业的话都变得顺利起来。但是我仍然时时苦闷、仇恨、愤慨。因为世界上竟还有那么多比我强的人和事。我不放过任何把别人成功和幸福毁掉的机会。举一个小例子前面提到的那个许薇玲,历经沧桑,仍然活着,还是教她的语文;她从各方面来说都不是我的对手了,很难刺激起我的反应;但是去年元旦前我在她办公桌上发现了一册挂历,大约是她的什么熟人送给她的,印制得很精美,每月都是一幅名画家的佳作;这就足以使我生出宋太祖灭南唐之意,我来回翻着,嘴里啧啧赞好,手指头狠命搓折;许薇玲一再地说“你轻点,别给我弄坏了。”我却偏当没听见这话,到头来我还是给那挂历留下了几个黑指纹印,心里才舒坦一点。当我现在浑身的淋巴结里都流窜着癌细胞时,我才敢于坦白出这样的内心隐秘。我怎么会是这样的一个人什么理论能对我加以科学解释

    记得我头一回来医院门诊,检查完我的肝功能时,意外地在医院走廊里遇见了一个人。她顺下眼皮,打算从我身边一声不响地走过,我却大声把她叫住了“隋逸文老师”她只好停步,脸上浮出一个浅浅的笑容“啊,王思衍老师,您也来看病”我望着她,许多年前在她家中的那一幕回到了我的心中,我细细地把她打量,发现她明显地出老了,眼角挂纹,腮帮微垂,非常憔悴。我在这样一个失去了魅力和竞争力的女人面前,熄灭了一切欲念,我陪她坐在候诊室等待叫号,温和地询问她的近况,为她那尖下颏的丈夫不幸去世而深深地叹息,完了还帮她排队划价、付款、取药、送她到车站上车;她同我分手时,眼里竟恢复了活泼的光泽,在一句话上竟至还笑出了声来我顺着修剪得颇为美观的林荫道往家走,听着马路上自行车的铃声和汽车的笛音,不知为什么涌出了一股子忏悔的感情但是当我迈进家门,当老婆向我絮絮地报道各色消息,提及“当年给你们打成右派的那个陈茂生,听说已经平反改正,又回北京了”我那医院邂逅中形成的情绪顿时便烟消云散,我想到陈茂生不管受了怎样的折磨,毕竟永远会比我小一岁,而且他聪明过人的特点肯定并未消失,我的胸膈便膨胀起来,借口老婆炸出的肉酱太咸,我大大地发了一通火

    我啊我啊,我就是这样的一个人

    5

    我所嫉恨并且拉下来、打下去的人,他们又都钻出来、站上去了。而我所新嫉恨的人,却拉不下来也打不下去。去年区教育局派来个赵醒,他当校长,我算保留了个第二副校长的职务。赵醒原是某重点中学的副校长,老资格,又是个内行,生活作风上也无懈可击,我对他只有退避三舍。但是在某些问题上,我毫不客气地同他斗法。学校里有个青年教师小聂,提出来要报考科学院的研究生,他支持,我就反对。不要相信我公开说出的理由,我反对是因为我怕小聂真的考上了,那他不是就比我更高级了吗已经高级并远离我而存在的我可以不管,在我身边的想要拔尖,那我非掐尖不可,这已经成了我的一种本能。

    但是上面有精神,这类事不能阻挠。那小聂不但报了名,而且在初选中入了线。有一天,赵醒去区里开会,传达室送来了科学院的公函,我拿过来一看,是通知小聂按期去进行口试。我略微想了想,便重新用“骑马钉”把信封封好,然后,把那封信塞到了赵醒那张办公桌和墙壁之间的缝隙中,使那信恰巧被夹住而不至掉落地上。赵醒参加的那个会要进行一周,他基本上不来学校,所以学校里的一应大事均由我掌握。果不出我所料,两天后,小聂找我来了,他一脸傻气,两只眼睛闪着最令我不耐的聪慧之光,进得办公室便问我“老王,科学院给我寄的口试通知书来了吗”我故作沉吟地说“我没见着啊。你这事一直是老赵在经手,他接着没有我不知道。”小聂有点沉不住气,一张脸汗津津的惊奇地说“我去问了人家招生办公室,说口试有我,通知书寄给咱们学校了;我也往区里给老赵打了电话,他说他没见着通知,让我问您”我侧过身去,拿起报架子上的报纸,冷冰冰地说“我这儿没见着什么通知。”说完便看报纸,只听一声门响,小聂沉重而急促的脚步声渐远,于是我嘘出一口气来,不知为什么,忽然想沏上一杯酽酽的茉莉花茶,细细地坐下品品。

    三天后,小聂又找我来了,他说“我又去了招生办,人家让我明天上午去口试,我那三节化学课,您看是不是给调调”我摇着头,正色对他说“那怎儿成没见着正式的通知,我不能准你的假。”他急了,逼近我说“您不信您打个电话去问问,要不,我今天下午就让他们补个通知来,成不成”我做出忙于审阅卫生室送上的一打表格的样子,不耐烦地说“我对任何后门都不感兴趣。”这句并不对题但又隐含着某种深意的话,使小聂顿时变了脸色,他咬咬嘴唇,摔门走了。

    第二天小聂旷工半日,我有意到有他的课而改为自习的班上转了转,以诱导式的提问,搜集了不少同学对他教课的意见。

    下个星期一,赵醒开完了会,来办公室上班,他一擦桌子,那封通知书就从夹缝中落到了地上,他看后埋怨我怎么不把这信收好并及时转给小聂,我淡淡地说“怕是传达室老头送来时我也不在,学生帮助大扫除时,把放在桌上的信不小心弄到那缝里去了。”赵醒便也不再怀疑。他找到小聂,询问口试情况,据小聂说因心神不定,回答得很不理想。

    然而科学院竟还在考虑录取这位小聂。他们招生办来了个人了解情况,赵醒那天恰巧又不在,我主动接待了这位同志,先以平淡的口吻,介绍了小聂思想作风以及教课方面的种种“缺点和不足”,然后又以极恳挚的语气说“如今中学师资奇缺,希望你们多多支持我们中学只有保证好基础教育的质量,才能发展尖端科学啊”这似是而非却又颇有感染力的话语,竟使那位科学院招生办的女同志为之微微颔首。

    据说是经过一番“比较平衡”,小聂终于落选。赵醒告知我这个消息时,不住地为之惋惜,我严肃地对他说“你可不能对他流露出这种情绪,他的教学态度本来就有待改进,我们要进一步加强对他的教育”赵醒只好点头。当天下班时,恰遇小聂灰溜溜地推车走出校门,望着他的背影,我觉得夕阳是那般的艳丽,晚风是那般的骀荡。

    回家的路上,我拐进“翠华楼”要了一份“芙蓉鸡片”,买了二两“白干”,仿佛是在庆贺我的什么喜事似的

    6

    躺在病床上,望着灰色的天花板,我不禁滋生出这样一些想法自我参加工作以来,多少番政治斗争的风雨冲刷过我啊“反右”、“反右倾”、“四清”,然后是“史无前例”的“大革命”,这场“革命”的风暴不可谓不烈。其间又有着“横扫一切”、“斗走资派”、“夺权风暴”、“清理阶级队伍”、“一打双反”、“深挖五一六”、“批林批孔”、“评法批儒”、“反击右倾翻案风”等等密密麻麻的互为重叠的斗争阶段,至于嵌于其中的无数次“整团”、“整党”,就更难以数计了。可是斗来斗去,整来整去,斗得对不对、整得该不该的是非姑且不论,却从未真正斗到、整到我内心中的这个“原始冲动”上来。而且冷静一想,在某些斗争阶段上,我的这种“原始冲动”,甚至还得以膨胀,并为我挣得意外的收获。粉碎“”以后,我同一些人一样,把自己的一切过错往“流毒”上一推,依然故我,轻松自在。直到现在病入膏肓,我才似乎有点醒悟。有的人病到垂危,愿献身于医学科学事业,立下遗嘱,将自己逝后的身体,送给医院解剖研究;我这肝癌据说属最常见的典型病例,尸体似无多大的解剖研究价值,但我愿留下这份粗陋而特殊的“x光片”,献出自己毫无遮掩的灵魂,供解剖以作研究,只是不知接收者该是哪一个“有关部门”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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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望下列同志读完此文后,将反应寄广东人民出版社转我

    赵醒陈茂生隋逸文许薇玲冯尔定白春富聂子明

    1980年7月,,,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