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在什么地方说出来你别瞪眼在破庙里。
别瞎猜,我可不是和尚。不跟你绕弯子了,直说吧,我是在我们厂的库房里值班。
我们这个厂子是由破庙改造成的。这库房据说原是庙里的什么“须弥殿”,你瞧那几根柱子,透着古色古香。
是呀,我们厂的厂房够寒碜的,可我们的产品就高贵了。凡是世界上最讲究最豪华的屋子里,大概都少不了这玩意儿,那就是地毯。
我今年二十二岁,分到这么个厂子当洗涤工,转眼就四年了。我那活儿又累又枯燥。不过,下班出了厂门,一瞅见那么多待业青年在卖大碗茶,炸麻花,咱也就知足。
说实话,我还没谈上恋爱,那滋味儿留着以后再尝,反正我年岁确实也还小。我的生活乐趣是交朋友。友谊啊友谊,你们懂得这玩意儿吗那滋味儿咱好有一比,比作回民饭馆里的一样名菜“它似蜜”
眼下是春节,正该找朋友们痛玩一场。咳,厂里非排我大年初一到这库房里值班不可。得从这早上七点钟,值到晚上七点钟值班表一排出来,我就满厂子转悠,求爷爷告奶奶地请人家替我一回,你想正赶上这么个节骨眼儿,谁肯替换我呀
算我倒霉。我带上袖珍半导体,一大叠大众电影,坐到这儿值班来了。厂子里除了传达室和党支部办公室还有人值班,大概就没有别的人了。我们这三个值班的各据一方,连隔窗对望的机会也没有,真闷得慌厂子里静悄悄,可厂外的街巷不时传来噼噼啪啪的爆竹声,搔得我心里好痒痒。
看看表,才七点四十。我怎么就跟在这儿待了一个世纪似的时间这东西真古怪,人的心情能使它快如火箭,也能使它慢如蜗牛,乃至于凝固不动。
俗话说“每逢佳节倍思亲”,我可并不思念我家里的人。来值班以前爸爸妈妈还在唠叨我“心里要用到厂里的正事上,别总跟那些三朋四友闲逛荡”教中学的姐姐也凑热闹,居然威胁我说“你那个大拇哥究竟是啥样的人有工夫我们得仔细了解一下”唉,我是“每逢佳节倍思朋”,而最令我自豪的朋友就是大拇哥。让他们了解去吧
2
回想起结识“大拇哥”的经过来,真像吃烤鸭子似的有滋有味。
那是头年秋天。那天刮着风沙,我竖起皮夹克的领子,手里举着三毛钱,站在某个礼堂的门外,不顾沙子灌进嘴里,顽强地向每一个迎面而来的人询问着“您有富余的票吗您票有多的吗”
礼堂里要演“内部参考片”。什么名儿不清楚,反正“内部参考片”总比“外部片”神。咱没门路,又实在想看,只好用这法子来弄票了。
谁理咱们呀我把手里的三毛钱换成五毛钱,又换成了一块钱,最后举起来高声地嚷“我买退票我买退票”还是白搭。
正当我陷入绝望中的时候,突然,一张红喷喷的脸晃到了我的眼前,咦,这不是中学时候的同学“小驹子”吗
“你有票退”我喜出望外地往他手里塞钱。
“小驹子”把我的手推开,咧开大嘴岔一乐,问我说“你小子想看呀怎么着,还在地毯厂当毯匠吗”
我一个劲点头,只问他要票。
“要看电影还不容易,来来来,我给你介绍个朋友”“小驹子”把我手一拉,领我来到一个细高个面前。他看上去比我们顶多大个三四岁,戴着副变色“蛤蟆镜”,那上头还保留着外国字的商标。只见他右手不住地往嘴里扔瓜子儿。嘿,他可真有本事他能在嘴里完成嗑瓜子全过程,舌头尖不停地出瓜子壳儿来
“你小子叫谭景风咱们交个朋友,乐意吧”他笑吟吟地说,“他们都管我叫大拇哥。”
“他就是这个”“小驹子”竖起大拇指,兴奋地对我说“他什么内参片的票都能弄来”
果然,“大拇哥”把左拳一松,只见有五六张票夹在他的食指与中指之间。他抽出了一张递给了我“你先进去吧,我们再等几个哥儿们。”
我高兴得闭住了气。我一边连说“谢谢”一边把钱递过去,让“小驹子”一巴掌险些打落到了地上“去去去散了场,你还在这儿等着我们就行”
我入场了。十排三号,乖乖,多好的位子而且,令我先是大吃一惊而后无比自豪的是,我瞧见了著名的大导演谢添,就是会表演“变脸”的那个鼎鼎大名的谢添谢添的位子在哪儿呢哟,二十三排边上,挨着通向厕所的太平门
瞧,我能让谢添陪着我参考“内部电影”电影稀里糊涂地就演完了,亮灯后,我见谢添直揉脖子,我是满脑瓜莫名其妙。我拿眼一扫,哟,“大拇哥”他们位子更好七排当中
不能不佩服“大拇哥”呀。跟他认识了没有两个月,我就从他那儿得到了不少方便,尝到了不少甜头。就拿过新年来说吧,澡塘子一大早前厅里就挤满了人,洗澡得排队等候,可“大拇哥”能带着我和“小驹子”穿过排队的人群,大摇大摆地在开业前走进门里去原来澡塘子里的服务员“萝卜须子”也是他的朋友。“萝卜须子”让我们哥儿们几个在刚换得水的池塘里痛痛快快地洗了头轮澡,还不收我们的洗澡票。当我们斜倚到位置最好的卧榻上打扑克牌时,又有“大拇哥”在食品店里的朋友“阿臭”带来了一提包杂拌糖,我们每人分到一斤。我打开纸包一看,不禁目瞪口呆了几乎全是三块四一斤的高级糖和裹着全银纸的巧克力。怎么一斤才收我们一块八毛钱呢细一问,敢情是这么回事“阿臭”他们店里的杂拌糖,是由他们售货员头一天按比例用两三种高价糖和四五种中等、低等价糖混合配成。“阿臭”利用工作的方便,先用两三种高价糖配成几斤,留给我们这伙哥儿们,其余的再加以混杂,用以第二天卖给顾客,这样最后回收的糖钱,并不会出现亏损。我们出了澡塘子又直奔菜市场,大棚里买鱼的队真称得上是“九曲回肠”。我们照例不用排队,“大拇哥”把我们领到菜市场侧门。运鱼的冷冻车来了,从车上扔下了冻成一方一方的大黄鱼。菜市场里管把冻鱼方子运进棚里的“二拐子”也是“大拇哥”的朋友。他二话没说,扔了一方给“大拇哥”。“大拇哥”给了他二十斤的钱,便把冻鱼方子夹到自行车的后座上,然后我们笑骂着骑车来到“小驹子”家。在他家把那冻鱼方子劈分了其实足有三十斤。不过不要紧,“二拐子”他们收进了的款子也不会亏损。他们只要给二三十个排队买鱼的顾客每人少称上一两,也就把差额找补上了大年过节的,买上鱼就是美事,有几个顾客真到“公平秤”那儿验分量去我把糖和鱼拿回家去,只说是排队买的,妈妈爸爸姐姐哪想得到这里头有“猫腻”还直夸我比以前勤谨,有耐心。
先头,我还当“大拇哥”是个干部子弟呢,后来从“小驹子”那儿问出来不是。“大拇哥”的父母也就是一般的职员,“大拇哥”本身工作的厂子也平常,他无非是个普通工人。
我对“大拇哥”可算是服了。有回我们都随“大拇哥”去参加一个文艺团体的舞会,因为女伴不够,“大拇哥”就带着我跳慢四步,一边旋转着一边对我说“美滋滋吧跟我交朋友有香的吃。记着我的话吧有朋友走遍天下可得注意,别交那没用的朋友”
轻柔的乐声飘荡在耳畔,变幻的彩色灯光使我目眩神驰。我觉得从“大拇哥”那里听到一条深刻的人生真理。
3
正当我斜倚在值班的床铺上,一边听着收音机里的舞曲,一边想念着“大拇哥”、“小驹子”他们的时候,忽然有人叫我。
隔窗一望,原来是同厂的片剪工韩玉朴。他跟我同岁,阔脑门,大眼睛,头发天然带鬈儿,长得挺帅。他这人人缘挺好,好说话。一见是他,我就蹦起来去开门,欢天喜地地说“救星来了你快帮我值这一天的班吧,明天你要我怎么报答都成”
他哼着歌进了屋,眉开眼笑,用送你一枝玫瑰花的调子唱着说“帮你值班,不用报答”
我欢呼着抓住他胳膊,简直不知道用什么语言来赞美和感谢他。
谁想他把我的手推掉,又用花儿为什么这样红的调子唱着说“今天我实在替不了你,替不了你呀”
我后退一步,气得不行,把手一摔说“你干吗跟我开心那你干什么来了”
他这才解释说“今天我得跟长海研究个新的地毯纹样,要参考文物杂志。可我把去年文物杂志的合订本锁在那里头了”说着一指屋里靠墙的小柜,便走过去用钥匙开锁。
他们片剪工序就在这库房的空当里进行,所以这儿也就算是他们那个班组的车间。他们每人都有一个装自己工具衣物的小柜,钥匙由自己掌握。
韩玉朴取出文物杂志合订本,锁好小柜,哼着歌就要出屋。我挽留他说“你替不了我,陪我杀一盘象棋再走也行呀。传达室于老头那儿就有棋,我去取还不行”
他笑着指指屋外说“长海等着我呢,我们刚一块看完泪痕,这就要去他家研究新纹样”
我朝门外一看,可不是,他那个好朋友侯长海立在门外等着他呢。侯长海个子又瘦又小,真是名副其实的猴儿这还不说,他还架着一只拐,据说他小时候得过小儿麻痹症,捡回了命落下了残。侯长海见我看他,便对我微笑着点头,我只是冲他撇撇嘴。
没法了,我只好放走了韩玉朴,眼见着他和侯长海哼着心中的玫瑰,亲亲热热地走了。
我仰面朝铺上一倒,长叹了一声。同时心里涌出了这样的想法真古怪,韩玉朴干吗要交侯长海这么个没用的朋友呢
侯长海真是那种横着拧竖着绞也滴不出油水儿的角色。他爸是个扫街的清洁工人,他妈是个街道工厂的辅助工,他本人分到装订厂专管检查成品盖戳儿。我原先以为,大概因为韩玉朴是个书迷,所以他才找了这么个朋友,好从侯长海那儿弄点子并没有毛病的“处理书”。后来我在新华书店遇上他俩花钱买莎士比亚戏剧故事集,还听侯长海拍着书皮儿说“这书是我们那儿装订的。”才知道他俩是一对呆鸟。
当然啦,我知道他俩是邻居,打小就认识。上小学的时候,侯长海的腿架拐也走不动,上学校时韩玉朴常背着他来来去去。可这么多年过去啦,大伙儿都进入了社会,以韩玉朴的条件,交上比“大拇哥”更神通广大的朋友也不难呀,可他业余时间里,总还是跟侯长海腻在一块儿,你说这不亏得慌嘛
有一回,我跟“大拇哥”、“小驹子”他们从一家甲级餐馆出来,那一顿我们起码扫荡了十多样菜,可才花了五块钱服务员“大锁眼”是“大拇哥”的朋友,“大拇哥”帮“大锁眼”弄到过流行曲的录音带,所以“大锁眼”采取一种从规章制度上解释得通的计价方法,便宜了我们这么一顿,还给我们了本来专供外宾使用的雅座。那天的五块钱是我付的,花五块钱就能让哥儿们打着饱嗝儿剔牙,喷着酒气儿逗贫嘴开心,也算是够值当的了
正当我们嘻嘻哈哈地从餐馆出来要上车不是公共汽车,是“大拇哥”的司机朋友开来的“小面包”的时候,我一眼瞧见韩玉朴和侯长海。他们俩各背一个写生的画夹,兴致勃勃地边聊边走呢。我就横过去拦住他们说“嘿往哪儿溜达呢”
韩玉朴扶住我的肩膀说“瞧你醉的。我们要去看出土文物展览,打算临摹一点古代器物上的花纹。”
真是稀奇古怪的爱好我扬起眉毛扮了个鬼脸,讽刺他们说“你们这是古典式的友谊,早该成文物啦瞧我们,讲究现代派的味儿用友情使自己生活得更快乐”
韩玉朴微微一笑说“酒肉之交古已有之,算不上现代派。我倒觉得我和长海的业余生活挺有现代化的味道。不过咱们都别忙作结论吧,祝你得到真正的快乐”说完冲侯长海把头一摆,侯长海朝我腼腆地一笑,俩人便继续走他们的路了,倒弄得我有点下不来台。
“大拇哥”他们早已坐上了“小面包”,“小驹子”他们一迭声地催我快上车。上了车,“大拇哥”问我“二位是谁呀”
我说了名字。“大拇哥”又问他俩的具体情况。听完侯长海的情况,“大拇哥”把头一摆说“没戏”听完韩玉朴的情况,他倒挺感兴趣“他爸是果品公司的头头认识认识他倒不错。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有用。”
可是后来有一天中午在食堂吃饭,我跟韩玉朴说起“大拇哥”,建议他下班后跟我去看个“内参片”,顺便跟“大拇哥”见面聊聊,他却一点兴趣也没有,并且开口又是他那个侯长海“我们俩约好了去图书馆,借中国美术通史看。”
他们俩不知被什么迷住了心窍,搞上了地毯纹样设计。我们这个地毯厂是个小厂,自己没有设计师,织毯子就用大厂子设计室的现成纹样。那些个纹样反正也能销出去,出不出新纹样并不影响我们厂完成任务。可是韩玉朴把他和侯长海设计出来的“螭龟卷草纹”地毯图样拿出来以后,厂领导挺重视,织毯车间的老师傅们也愿意试织。结果,织出来的样毯在同行业各厂中引起了震动,负责地毯出口的土产畜产进出口公司还把样毯拿去给外国商人看了,外国商人也是大惊小怪,一下订了上百张的货。可这又算得了什么呢韩玉朴只得了三十块钱的奖金,侯长海只得了封我们厂写给他们厂的感谢信,如此而已他们俩用韩玉朴那点奖金,坐首都汽车公司的旅游专车去清东陵玩了一趟,回来后侯长海说得好像多了不起似的。其实要跟我和“大拇哥”他们得到的快乐、见到的场面、收取的实惠比起来,可真是小菜一碟了
可他俩研究地毯纹样的兴趣还不见衰减。瞧,这不接茬又研究上了,大过年的也不消停消停。
一阵清脆的爆竹声打断了我的思路,使我痛切地感觉到厂墙外就有活跃热烈的节日生活,我多么想投入进去,同“大拇哥”他们狂欢一番啊可是看看表,停走了吧怎么才八点二十把表贴到耳朵上,坏小子,它就是那么慢慢悠悠地“滴答”着。
4
我翻了一气大众电影,也还是提不起兴致。难熬呀
可是,到八点五十左右,奇迹出现了你猜怎么回事儿“大拇哥”找我来了
他进了屋,先用舌头尖顶出一些个瓜子壳儿,然后便打个榧子,哈哈地笑着说“你们传达室那老头儿真逗呢,盘问我个没完,我总算把他给唬住了我说我是你舅舅,中国评剧院乐队的,赶明儿能送他三看御妹的票,他才把我放进来”
我高兴之余,也不免有点惊讶“大拇哥”背着老大一个大提琴盒他这是打哪来,背这玩意干吗啊
“大拇哥”把大提琴盒搁到一叠卷好的地毯上,端详着库房四面,一边用他特有的方式嗑着瓜子儿,一边问我“你今儿个就跟这些个毯子做伴呀”
我说“可不是闷得慌多亏你来看我。你陪我玩会儿吧,咱们是杀棋还是跳舞收音机里这时候准有舞曲。”
“大拇哥”摆着头,他的注意力全集中到了四壁挂着的一些挂毯上那是我们厂的一种重要产品有波斯式的几何图案,有传统的“和合万蝠”、“岁寒三友”等图样,也有仿国画的花鸟山水,还有个别仿油画的现代题材挂毯大的十多平方米,小的不足一平方米。“大拇哥”边看边赞叹“不赖呀够意思”
我说“别看我们厂是所破庙,这破庙里织出的毯子专登大雅之堂,纽约联合国大厦,巴黎总统府,东京都市政厅全铺得挂得有哩”
“大拇哥”看完一圈,走到我那值班床上坐下,掏出包进口的“”牌香烟,动作优雅地递给我一支。我抱歉地对他说“我们这个地方不许吸烟,怕把地毯点着了。”他吹了声口哨,把香烟抛起来又接住,揣回兜里,倚到床上的被子摞上,双手交叉枕在脑后,两腿交叠,尖头皮鞋一晃一晃地对我说“景风,我要借块挂毯,你小子可别含糊”
我坐在床边上,搡搡他的腿说“开哪门子玩笑坦白坦白你们今儿个撇开我打算怎么玩”
“大拇哥”原来并不是开玩笑。他重复地说“借我一挂地毯,我准在你七点交班以前送回来。”
我愣了。这怎么行呢我们厂的制度绝对不允许啊再说万一被人发现了可怎么得了我不愿让“大拇哥”觉得我太“教条”,就退一步说“借,你也运不出去呀,挂毯又不是一根针一杆笔,揣兜里就能带走。你抱着毯子卷往外走,传达室的于老头准截住你。”
“我干吗抱着毯子卷走”“大拇哥”坐起身来,指指大提琴盒说“卷起来搁那里头不就得啦”
我过去掀开大提琴盒一看,原来里头是空的敢情“大拇哥”带它来就是为了装挂毯啊
撂下盒盖,我心里乱营了。
“大拇哥”拍着我肩膀说“你以为我会拐骗一块挂毯,拿走独吞了吗放心,绝没那个意思。我只是要你小子帮我个小忙。”
我挠着头“咱哥儿们,别说帮小忙,帮大忙也是义不容辞的事儿,你要我个人的东西,任啥我也能给你,可这挂毯是公家的不是我私人的啊”
“大拇哥”用手托托我下巴颏说“你先别发怵。咱们好商量。”
“小天鹅,你知道吧上月舞会上跟你跳探戈的那主儿”
我说“知道知道,小子早告诉我了,你们对上象了。她长得可真够天鹅的份儿啊,听说她家老头是个厂长哩,祝贺你啦”
“大拇哥”推我一把说“别光说好听的现在是你该拿出实际行动的时候啦听着,今天下午她和她妈她姐姐要来相我。这三位女士全是金眼皮,喜欢个荣华富贵。所以,我已经从我们厂弄出一小桶汽油,说动小驹子他三叔借了我一套刚分得还没搬进去的房间,又靠二拐子和大锁眼给我准备了一桌酒席,阿臭、萝卜须子他们给我借了个四喇叭的三洋收录机和唐三彩瓷马摆设,加上我自己早就制备好的沙发、立柜、落地灯、活动式酒柜配上拐几道弯弄来的花格子地席、蝶式吊灯、出口茅台酒和金鱼酒心巧克力,估计准能把他们唬住,席上就把事儿定下来,初五办事处一开门我跟小天鹅就去登记可是我那墙上还缺样挂的,这不轮着该你成全我的好事了吗”
说完这番话,他就站起来,一边嗑瓜子儿一边绕看四壁挑选挂毯。他挑中了一块根据东山魁夷画意识出来的横式挂毯,指着说“就借我这块吧,这色调正配我那全堂的布置我搞的都是暖色”
我犹豫不决,结结巴巴地对他说“这这样好吗小天鹅不是早晚也得知道知道这好些东西连房子全是借的吗”
“大拇哥”转身望着我,满不在乎地说“当然早晚她得知道。可登记完了她就是我的人了,我鼻子底下长的什么不会慢慢跟她解释她会相信我的能力的。今天我需要借的东西,只要我不断地走门子,一二年里我们就会全有的。别忘了她家老头是厂长,那厂子你和小驹子他们不是都想转过去吗人家比你们这集体所有制的福利高,有我这么个关系,今后你们到了那儿准能分上甜活快把挂毯借给我吧,我可已经跟小天鹅吹出去有挂毯了你小子不愿投资,光想中彩,那怎么成呢”
对这么个局面,我可是一点思想准备也没有。我想起“大拇哥”早就对我说过的“至理名言”“别交那没用的朋友”过去我总以自己为本位来看待这句话。是哇,“大拇哥”这个朋友用处多大呀,没有他,我能看上那么多“内参片”吗我能参加那么多的宴会和舞会,得到那么多便宜和乐子吗可是,直到今天我才懂得,还应该以“大拇哥”他们为本位来看待这句话。他们跟我交朋友,也是为了图我的用处啊。我的用处体现在哪儿呢显然,一块上餐馆开宴,撒出点钱去,那是够不上“有用的”怪不得有时候“大拇哥”在闲聊中过细地问我们地毯厂的各种情况呢前几天我就说起今天要值班的事,他把值班的地点、人数、环境全打听到了。我当时没在意,现在才猛丁醒悟,他是早就计划好要用我了是啊,“别交没用的朋友”难道他给我那么多的甜头,单单是因为我能叫他声“大拇哥”吗
我的心就像被两个球拍推来挡去的乒乓球,脑子里的念头就像“儿童运动场”里的转椅般旋转不停。答应“大拇哥”吧,又觉着实在不该犯纪律,拒绝“大拇哥”吧,又觉着实在欠他的情。唉,友谊啊友谊,这回你可不像“它似蜜”了,你像没漤过的涩柿子般麻口哩
“大拇哥”坐到床铺上,哔哔剥剥地嗑着瓜子儿,眼珠在变色“蛤蟆镜”后转悠着,耐心地等待我作出决定。
我低头用手指头抠着床单上的玫瑰图案,倒好像那都是些污垢似的。
“大拇哥”等得有点不耐烦了,他啐了几个瓜子皮儿到我脸上,“开导”我说“瞧你这份窝囊相友情为重嘛你琢磨琢磨,朋友的朋字怎么写的月亮对着月亮,互相借光嘛如今要生活得幸福,快乐,不就得靠多交有用的朋友,多借光吗你赶明儿用得着我大拇哥的时候多着哩咱们又不是犯法,咱们就是互相借借光嘛”
他这么一说,我眼前仿佛真出现了个“朋友”的“朋”字,这“朋”字越胀越大,果然是两个下弦月互相对着
可我还是下不了决心。我第一次感到了“借光”的苦味。“借光”真的永不犯法吗借来借去,这不已经快要“过线”了吗怎么是好“大拇哥”见我皱着眉头不言语,便站起身看看表说“是呀,你小子还嫩。就让你想想吧我先到西单再办点事儿,提琴盒撂这儿,十一点我再来,到那时候你要还这么窝囊,咱们先把账算清,完了就谁也不认识谁”
他走了。
我在库房里坐也不是,站也不是,走动着也难受。我时不时瞥一眼那大提琴盒,黑色的盒身让我联想起一团盘着的大蟒。
我不住地看表。时间啊,你为什么忽然又走得这么快你这是跟我开的什么玩笑哟怎么不知不觉就已经十点了
5
谁的脚步声难道是“大拇哥”提前回来了
瞧清楚了来人,我的神经才松弛下来,那是韩玉朴。
他照例哼着歌,手里抱着沉甸甸的文物杂志合订本,见了我便笑嘻嘻地说“解放你来啦找你的大拇哥他们蓬叉叉去吧”
见我满脸惊奇,他便解释说“长海他们家来了亲戚,长海得跟他们聊聊玩玩,我们的设计工作暂停。我不愿意回家,乱哄哄的容不得我看书,所以来这儿顶你的班。咱们一举两得,你得了热闹,我得了清静。赶明儿轮到我值班也不用你再替我。怎么样,下巴颏该乐掉了吧”
我可乐不出来。我斜眼望望一旁的大提琴盒,这就引起了韩玉朴的注意,他瞪着眼大笑起来“哈哈这是你变的魔术吗怎么库房里添了这么个庞然大物”
我怕他去揭盖儿看,忙拦到他身前说“我的一个朋友,评剧院搞伴奏的,刚才路过这儿,说暂存一两个小时,等会儿他就来取走”
韩玉朴点着头说“原来如此,你放心走吧。你把他名字告诉我,等会儿他来了,我问清楚了让他背走就是。我给看着,丢不了”
我当然并不离去。韩玉朴上下打量着我,到这会儿他才稍微感觉出我有点反常。
我忙掩饰地说“还是等他来了我再走吧你坐下呀,我一个人闷得慌,有你来聊会儿也真不错。”
韩玉朴从兜里掏出一张歌片来,兴致勃勃地说“咱们一块学这首歌吧,旋律忒美”
我把他拿歌片的手打到一边“我可不是歌迷。你坐下,跟我聊会儿比什么都强。”
他和我都坐到了床铺上,我提起话茬说“你是个大学问。你谈谈,朋友的朋字究竟是什么意思”
韩玉朴嘻嘻哈哈半正经半逗趣地讲解开了“朋字有好几种意思。一个意思是同一个老师教的弟子,引伸开就是相好的意思,古书上有这样的话同门曰朋,同志曰友。另一个意思是当比较的比用,比如有个成语叫硕大无朋,就是大得没法子比的意思。古时候还有把朋当量词用的。当时贝壳就是货币,五个贝壳叫一朋。诗经里说锡我百朋,那就是五百个贝壳,多阔气,够买一台高级三洋录音机的了另外,朋朋还被用来形容风声不好的意思是朋比的朋,唐书上说趋利之人,常为朋比,同其私也。你可别跟趋利小人一块儿朋比去啊,哈哈”
我知道他是无意,可这话直刺我心窝,我的脸色变得很难看。因为韩玉朴笑到半当间自己止住了,眨眼望着我,我就单刀直入地问他“有个说法,朋就是月亮对着月亮,就是为了互相借光,只有这样才能生活得幸福,生活得快乐你说说,你同意这种说法吗”
韩玉朴重复着“月亮对着月亮”那几句话,微笑了“真新鲜头回领教月亮自己并不发光,要说借光,那是借的太阳光啊”
“谁要你讲天文学”我生气了,“你跟我直说吧,你跟长海泡在一块儿,究竟图个什么”
真没想到,他脸红了,降低声音对我坦白说“我们想编本京式地毯图谱,还想写本中国地毯史你可别给我们往外乱说啊”
咳,这对我来说算什么答案呀我刨根寻底地问“写这书又图个什么呢稿费出名”
韩玉朴“扑哧”乐了,当胸杵了我一拳“你净想好事儿我们八字还没一撇呢”
我还是不罢休“你这个大月亮对着他那个小月亮,他净借你的光了,你不觉着亏得慌吗我不懂,你们这号友谊究竟是怎么回事儿”
韩玉朴不乐了,他的表情变得严肃起来。我想起了他在团支部里的职务宣传委员。他是不是要摆出个团支部的架势,给我上政治课呀我先给他打了“预防针”“你甭给我来一套一套的理论,你给我说点心里头的真实想法”
他倒又被我逗得微笑了。想了想,他诚诚恳恳地说“我觉得,友谊,这也是一种高级的精神生活。它应当是高于人与人之间的物质关系的。我跟长海打小一块长大,我们谈得来,都爱好工艺美术,迷上了地毯设计要比成月亮对着月亮,那我们就是两个人造月亮同步卫星我们愿意绕着地球母亲,一块钻研学问,一块发明创造、为祖国为人类作出贡献我们在一块看展览、旅行、写生、看电影、看戏、弹琴唱歌、下棋练字、讨论问题、钻研学问觉着特别幸福,特别快乐。跟你说吧,我们都起过誓,就是将来有了对象,成了家,我们也要一直好下去当然啦,我们也吵过架”
我忙追问“你们也吵架是你问他要什么他舍不得给你吗”
韩玉朴把眉毛一扬“我干吗问他要东西呢是这么回事,那回我们一块去图书馆,我借的那本书有点开线,那里头有幅插图把我迷得简直丢不开手。我看呀摸呀,忍不住就想把它扯下来夹到我的笔记本里去。长海看出了我的心思,瞪了我几眼才把我止住。出了图书馆,他斥我说多没教养,起那号念头你想我受得了吗我就脱口而出地说你文明,你是瘸腿博士他登时变了脸儿,嘎噔嘎噔点着木拐飞快地离开我,一个人去赶公共汽车了。我赌气站在那儿没动弹,看见他没人搀着,好费劲地才上了公共汽车,车窗里闪着他变了样的脸,我这才悔得不行晚上,我到他家跟他认了错,承认自个儿修养不够。他拿本书遮住脸,变了嗓说我也不该那么说你,说得太重了。我把他手里的书推开,他眼里转着泪花儿呢。你不是问什么是朋友吗全部的答案我也说不出来,可我觉着,在一起能使自己变得更纯洁更高尚,这才叫真正的朋友”
听了韩玉朴这番话,我心里涌出一股说不出来的复杂滋味,我又服气又不服气,又羡慕又嫉妒,又后悔又想挺住,又想再跟他深谈,又怕再往深想,又舍不得他离开又怕他留下
终于,我粗鲁地对他说“行了行了,你走吧我不用你替,反正今天我认倒霉了,这个班,我就值到底吧你请吧请吧”
韩玉朴微微偏着头,眉头抖动着,默默地望着我,显然是在琢磨这是怎么回事呀
我不能让他留在库房琢磨我,再说,十一点眼看就要到了,万一“大拇哥”跟他碰上可就麻烦了。我站起来先拉后推,由命令而恳求地对他说“你走吧你走吧,现在我想一个人清静清静”
韩玉朴抱着他那文物合订本,依我的请求,哼着友谊地久天长的曲子走了。临走他亲切地对我说“景风,我希望过完节后,能再跟你讨论关于友谊的问题。”我使劲地点头,真心实意地答应了他“准的我主动找你”
韩玉朴的身影消失以后,我一看手表十点三十二分,离“大拇哥”回来不到半小时了。我望望那大提琴盒,心头就像被人揪了一把。我双手插进裤兜,低着头来回地在大提琴盒面前疾走着。我感到自己正处在人生的一个三岔路口上,面前两个路口都立着月亮对着月亮的路牌一条路上是“大拇哥”他们在对我招手,发散出烟酒茶饭的香味,回响着流行曲和笑声;另一条路上可以看到韩玉朴和侯长海携手同行的身影,他们前方是一座闪着光芒然而陡峭险峻的修养和事业之峰
啊请你们帮我来决定吧该往哪边迈步
快点回答我吧,现在还来得及
1980年4月写于垂杨柳,,,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