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她又在那家照相馆的橱窗前站住了。
年轻的姑娘在照相馆的橱窗前流连,可以说是一桩理所当然的事。匆匆过往的行人也好,在她身旁指点橱窗里照片的看客也好,并没有一个人发现她的异常之处。
其实她已经不算年轻,而且应当称为少妇了。照相馆的大玻璃橱窗反照出她的倩影身材是颀长的,齐肩的烫发是浓黑的,白皙的瓜子脸,水葡萄般的一双大眼睛;她穿着入时的淡褐色宽条灯芯绒外套,那外套剪裁成短大衣款式,灯芯绒上的条纹取横式走向,使她原本略嫌瘦削的腰身显得丰腴适度,外套下露出劳动布窄裤腿,脚上穿着考究的灰色半高跟布鞋。仔细看上她两三眼的人,都会产生这样的想法她的模样儿,实在不比橱窗里陈列的那些照片上的姑娘们差,何不请她也拍上一张,放大陈列其中呢
她叫骆蔚兰,是春风电视机厂的插件工。几天以前,她到这条街上颇有名气的紫罗兰理发店烫完发,路过这家照相馆时,发现了那张令她吃惊的照片。她对谁都没说起这件事。但是连续两天夜里,噩梦袭击了她,当她从噩梦中惊醒以后,便再也不能入睡。她靠在高高的枕头上,透过窗帘的缝隙,望着两三颗闪着寒光的星星,心里涌动着复杂而朦胧的思绪。她几次下决心推醒甜梦正酣的丈夫,把这件事告诉他,然而终于克制住了。她从没有也不想对他隐瞒什么,她暂时没有说,只是出于一种自尊。那心灵深处装着耻辱与悔恨的抽屉,是不能轻易再拉开的啊
那照相馆的橱窗里,最引人注目的是几幅著名演员的大照片,驻足观看的过客们,眼光几乎全都集中在那几位明星的面影上,并伴之以指点和议论。骆蔚兰对他们却简直视而不见。她痴痴地注视不已的,是橱窗右下角的一张黑白照片。照片上是一位年逾花甲的老伯,摄影师把他那花白的鬓发、匀称的面纹、端庄的神态、坚毅的眼神表达得恰到好处。整幅照片用高调处理,给人一种清爽怡静的强烈印象。
“是他,就是他可怎么会是他呢”
骆蔚兰用牙尖咬着右手握住的手绢,不停地寻思着。
终于,她下定了决心,以坚实的步伐走向了照相馆大门,推门而进。她进去以后,那两扇玻璃门还大幅度地交错摆动着。
2
“你取照片”
“不,我想跟你打听个事儿。”
“打听个事儿什么事儿”
“我想跟你打听一个人”
“一个人什么人”
“你们外头摆着他的照片儿。就是那橱窗里头,紧南头最底下的那个老头他是谁”
“是谁你问这个干什么”
“我想知道。我以前认识他。后来一直没见着你们知道他现在在哪儿吗”
“你跟他是什么关系”
“什么关系反正有那么一点关系”
“有一点儿关系是你亲戚”
“算亲戚吧。告诉我他叫什么,现在在哪儿”
“咦,怪了。是你亲戚,你怎么连名字都不知道你是哪个单位的”
“你管我是哪个单位的呢我不过来问问,那照片上的老头”
“你问他干什么”
“你这是什么态度”
“就这态度”
“你们那服务公约上怎么写的还为人民服务呢”
“你一个人能代表人民吗就不为你服这个务”
“”
“靠边点儿,别妨碍人家取照片儿”
“你怎么回事儿不取照片儿,玩去”
“你别对我这样。男同志不该对女同志这样。要学会尊重妇女”
“没学过。”
“嘿,咱们别这么俗里吧唧地没结没完行不咱们是一代人,你应该懂得我。”
“你这人太个别”
“咱们这一代,有几个不个别的想用一个模子把咱们扣成一个模样儿,那算是难办了。”
“这话还差不多。”
“看来咱俩也许一般大。你也是六八届的吧”
“我是六九届的。”
“你们比我们更倒霉,等于没上中学。”
“那可不是。天天读了几个月,就给打发到兵团去了”
“你去的哪个兵团黑龙江内蒙”
“黑龙江,兴凯湖边上。那儿原是个劳改农场。我们就住在原来劳改犯住的屋子里”
“那你运气比我还强。我是内蒙兵团的。你们那儿再赖的连队也能打出粮食。我们那个连可好,年年收不回种子。呆了九年我才转回来。不过,也不后悔。我学会了骑马,见了世面。”
“我在那儿待了八年半,可不,开了眼。你等等,人家要取照片给你到底是怎么回事儿你打听那老头干什么”
“是我亲爹。”
“别胡扯”
“几句话跟你说不清。你告诉我吧”
“我们这儿有个规矩,要代顾客保密。尤其是搁到橱窗展览的大照片,那些人的情况我们不能讲出去”
“讲出去有什么了不起”
“有那么一些个臭流氓,看上人家模样儿俊,打听出地址就去犯贱,能不防着点吗”
“防我干什么我打听的又不是那些个大美人,我只打听那个老头儿”
“也要防人找着他谋财害命别瞪眼,我不是说你有这号歹心。再等等。给,您的照片亏得这工夫取照片的不多,要不,我这么跟你说话算违反工作守则,这月的奖金就得拉吹你打听他究竟为个什么”
“保证是出于好意。我想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他怎么还活着”
“这叫什么话他身体棒着呢每天清早在美术馆前头的空场上练剑你干吗咒人家死”
“他真活着我没法子相信”
“怎么回事”
“得了,谢谢你了我走了。”
“嘿,你别走呀。你这算怎么回事呀”
“没事。以后照相,我专来你们这儿。咱们还能再聊。”
“这人咳,瞧我,保密保密,到底没保住密指不定她哪天清早就会跑美术馆去”
3
红的。红的。红的。大块的红。小块的红。厚重的红。薄而透明的红。光面塑料的红。布纹塑料的红。涌动的红。旋转的红。渍溅的红。涡状的红。红得发紫、发黑的红
眼睛。眼睛。眼睛。疑惑的眼睛。愤怒的眼睛。恐惧的眼睛。哀求的眼睛。绝望的眼睛。麻木的眼睛。充血的眼睛。死亡的眼睛。死而有灵的眼睛
声音。声音。声音。狂欢的声音。躁乱的声音。呼啸的声音。嚎叫的声音。笑声加哭声。雷声。海涛声。从极远处传来而渐强,以至响彻穹宇的婴儿的哭声
骆蔚兰浑身冷汗,陡然惊醒,她再也忍不住,扑过去紧挨着丈夫,用拳头捶打着他那躺卧时显得格外粗壮的胳膊。
丈夫只醒了一半。他迷迷糊糊地搂过骆蔚兰,含含糊糊地说“别怕,别怕,别这样。”
骆蔚兰紧偎在丈夫胸前,嘤嘤地哭了。泪水打湿了丈夫的背心,他这才彻底醒了过来。他用手掌轻拍着妻子的脊背,提醒她说“别伤了身子不光是你别犯糊涂,梦都是假的,假的,把它忘了吧”
骆蔚兰仰起头,她只能看出丈夫那双闪光的眼睛。她便对着那双眼睛说“我瞒了你好几天。我夜夜做梦梦见他”于是她把照相馆橱窗里那照片的事告诉了丈夫。
丈夫伸手拉开床头柜上的台灯,点燃一支烟,叼着,劝解着“那不会是他。你别胡思乱想。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好了。不要让阴影总随着自己。咱们现在不是挺美满吗你爸爸出国考察去了。我爸爸不仅官复原职,而且官升一级,妈妈又调到妇联主持外事工作。我刚明确了技术员职称,你的工作也还顺心。想想街上饭馆里还有伸手讨饭的人。多少我们这样的小两口,连间放双人床的。宿舍也没捞着我们何必自寻烦恼呢睡吧,睡吧”
“我想去美术馆前头看看。”
“傻媳妇,你听我话,别去。忘记这些事吧。就像我忘记那些个糟心事一样。”
“我是想忘记,可忘不了啊”
“忘记吧,忘记吧,睡吧,睡吧。什么也别想了,睡吧”
丈夫扔掉烟蒂,熄了台灯,很快便又发出了均匀的鼾声。
骆蔚兰把头枕回自己的枕头上,照例望着窗帘未遮拢处,隐约可见灰紫色的天幕上,闪着三两颗昏黄的星星。她尽量什么也不想,但实际上在想一切,而这一切又重叠混杂为一片,终于等于什么也没有想。
她就这样,望着那星星,直到天明。
4
“同志,我想想跟您谈谈”
“啊,要跟我谈谈你影响了我练剑。我练到一半,扭身瞧见了你一双眼睛,再回过身去,这双眼睛还印在我脑子上姑娘,你眼神有点古怪你坐在这长椅上有半个多钟头了吧你总望着我,总是那么个眼神,你让我纳闷啊我到这儿练了一年多的剑,天天麻麻亮就来,遇上这样的事可还是头一遭”
“同志,我是春风电视机厂的,今天上中班,上午休息,所以”
“电视机厂电视机,好东西啊你上午休息,所以来这儿坐坐你为什么不活动活动呢也许,你是想跟我学舞剑吧”
“不。我只是想跟您谈谈”
“谈谈跟我谈谈你要跟我谈什么呢”
“您别这么看着我为什么像我这样的青年妇女,就不能在外头跟男同志谈谈呢您坐下对,坐在我旁边。我想找您谈谈,有好几天了”
“好几天了我可是今天才见着你”
“我一会儿再解释。先请您告诉我,您是不是住在鸦嘴胡同21号”
“鸦嘴胡同21号不,我不住在那儿”
“从前也不住那儿”
“从前我从前也不住在那儿。”
“啊,这就对了。我是认错人了。对不起,我打搅您了”
“现在我倒要打搅打搅你了,姑娘,鸦嘴胡同21号跟你有什么关系”
“有那么一点关系”
“一点关系你认识住在里头的人哪一家”
“对,我认识住在里头的人,有那么一家”
“姓什么”
“不知道。别这么盘问我。别。”
“你真怪,姑娘说来也巧,我也认识鸦嘴胡同21号里的人”
“您认识您认识”
“不错,我认识。我认识的那家姓张,你也认识姓张的吗”
“不知道。我说不出,不过,您说说看,那姓张的长什么模样儿”
“模样儿像我,比我年轻。”
“模样儿像您比您年轻”
“对。你见过这么一个人在哪儿什么时候”
“我见过见过啊,我要是没见过他就好了”
“姑娘,他委屈你了吗这小子,他一定是瞒着我干了缺德的事你怎么连他姓什么也没弄清楚你们这些糊涂的年轻姑娘啊”
“我糊涂,我恨我自己,可这能怪我吧”
“别激动,姑娘。你该信得过我。我给你做主。你跟他是怎么回事什么时候,在哪见着的”
“我没法一下子说清楚。自从他死了以后”
“死了以后姑娘,他怎么会死呢他活得好好的”
“他没死啊,他没死我听说有过这样的事在火葬场里,打开冰屉,想把死人拿去烧掉,结果,那死人叹了口气,活过来了”
“确实发生过这类的事。一般都是煤气中毒引起的,开头以为是死了,结果在冰屉里那么一冰,倒起了解毒的作用,慢慢又活过来了不过这跟你打听的人有什么关系他从来没有中过煤毒,更没有睡过火葬场的冰屉”
“这就怪了。我亲眼看见火葬场来车把他拉走的”
“你亲眼看见在哪儿看见”
“在鸦嘴胡同21号呀”
“什么时候难道我们半个月没见面,他就出了事儿”
“半个月您半个月以前还见着过他”
“当然。你最后一次见到他是什么时候”
“对不起。我明白了,您跟我说的不是一个人您说的这位姓张的同志,他现在多大”
“二十九岁。”
“啊不是他,不是他,我跟您打听的不是他啊”
“姑娘,你为什么站起来坐下坐下。不是他,我们也可以聊聊。”
“聊什么没什么可聊的了”
“你坐下。你神情很怪。你让我纳闷。你怎么了好,你坐下。听我说,住在鸦嘴胡同21号的张春萌,他是我的侄儿。你到底认不认识他瞧你的神情,我总觉得你还是认识他的”
“不认识,真的不认识”
“就算真的不认识,你也还可以坐在这儿,跟我再聊一会儿。刚才你让我坐下来跟你谈谈,我不就痛痛快快地答应你了吗”
“”
“我这侄儿很荒唐。他置了个电梳子,头发烫得比你鬈儿还多。没早没晚地总戴着他那三十块钱买来的蛤蟆镜。他还置了个录音机,得工夫就听那些国外进来的流行曲他还常把一些个奇装异服的姑娘带回家里,跳舞,打扑克”
“这当然不好。他这人看来有点低级趣味。不过,只要他把工作干好,这也算不了多大的问题。”
“问题就在于他没把工作干好。他是个钳工,按说钳工最能练出手艺来了,可他干了这么好几年,净惹老师傅生气,什么手艺也没练好,整天汤泡饭”
“他就不怕得不着奖金吗”
“他不在乎奖金。父母落实政策以后,补了一大笔钱。他觉得那钱都该由着他花。”
“让他去花他那些个钱好了这跟我有什么关系呢”
“也许有点关系。”
“也许”
“我还不能断定。”
“您为什么这么说”
“我先要问你一个问题你今天是偶然来到这儿,还是存心找到这儿的”
“我在照相馆的橱窗里看见了您的照片,照相馆的人告诉我,您每天清晨到这儿来练剑,所以我就来了”
“明白了。你是把另一个,和我弄混了。”
“看起来是这么一回事。”
“但是,你没白来一趟。你总算找到了一个线索。你知道鸦嘴胡同21号里住着个张春萌。”
“他跟我没有关系。”
“我先不作结论。不过,我想继续把他的情况,向你介绍一下”
“我不感兴趣。张春萌这样的人我身边有的是,他浅薄他的,又不碍着我,我管他的事干吗”
“他浅薄我倒不这么看。他是我侄儿,我对他了解得比较深。他内心里其实也有很多复杂的想法。他以前并不是这样的,上小学的时候,他当过少先队中队长呢他过十四岁生日的时候,我给他带去了一个大蛋糕,他气得小脸儿喷火。他说他要学习雷锋叔叔,艰苦朴素,说我是用资产阶级思想腐蚀他,非要我把大蛋糕拿走,说是该送给他一个绣着五星的针线包才对后来我还真依了他。可是他现在变成了这样”
“这有什么稀奇这种变化不用您讲给我听。我知道的比您多”
“可你猜想得到,现在他那西服内兜里,总揣着把锋利的折刀吗”
“这也没有什么,不过是摆摆谱儿,拔拔份儿”
“哪是什么摆谱、拔份儿,当然更不是为着削苹果,也不是为着自卫,而是为了用他自己的话说报仇”
“报仇”
“对。这是一件让我悬心的事。我劝过他,骂过他,威胁过他说要报告公安局,可他还是时时把那折刀搁在胸前的内兜里”
“他的仇人的谁”
“是谁我说出来,你可要镇定”
“为什么”
“因为,我感觉到,他要杀的,很可能,就是你”
“啊”
5
热。
被车轮碾烂的、发散着刺鼻气味的柏油路面。流汗的大字报。树上的高音喇叭。许多张长着粉刺的脸。一尺长的红袖章。宽皮带上的铜扣环。金晃晃的铜扣环。
嗖嗖嗖嗖嗖嗖嗖
“拿起笔,做刀枪刀山火海我敢闯谁要不是跟我们走,管叫他去见阎王杀”
眼睛。迷惑与惊惧的眼神。
“我不是”
“你他妈的少废话”
嗖嗖嗖嗖嗖嗖嗖
血。殷红的血。
“他妈的黑帮还流红水儿打着红旗反红旗”
仙人掌上开出一朵花。墨黑的花。那花从远处推至眼前。一片漆黑。
“别想了,蔚兰。别想了。”
“我不能。当时我怎么就跟着跑进鸦嘴胡同21号了呢”
“没人会来调查这个。你真是”
“对了,那时候只要有人带个头,我们就跟着跑。我只记得领着我们去的是高二的倪敏。她说那家伙上午竟敢对抄家的小将顽抗。这就够了。我还需要什么说明和动员呢我连他名字也没打听,或者是当倪敏说他的名字,我并没有记,还用得着记什么名字呢他跟彭真、吴晗是一伙的,他炮制毒草,他是黑帮,这就够了”
“行了行了。忘了这些事吧。现在提倡忘记这些事。睡吧,睡吧。”
“你睡你的。我不能。不能。”
“你们不要这样”
“你他妈老实点”
眼睛。震惊的眼神。
嗖嗖嗖嗖嗖嗖嗖
哐啷啷啷。砸玻璃的声音。脚踩在玻璃碴上的声音。
汗的气息。血的气息。糨糊的气息。对,的的确确,还有槐花的气息。诸种气息混合在一起形成的气息。
“不要这样哎哟哎哟”
“让你他妈的反党反社会主义反毛思想”
眼睛。哀求的眼神。
“停停,停停松开我吧我要死了”
“你死有余辜”
嗖嗖嗖嗖嗖嗖嗖
眼睛。愤怒的眼神。仇恨的眼神。绝望的眼神。没有了眼神。
“你他妈的甭装蒜”
累。燥热。汗把绿军装粘在了背上。旁边战友嘴里喷出的秽气。
眼睛。仿佛就要弹跳出来的眼睛。
仙人掌上的花。焦油般黑。
“你怎么回事你捂住脸哭什么”
“我心里难过。”
“用不着这样。那时候死人的不止你一个。幼稚,狂热,人民和时代都原谅了的。你何必折磨自己”
“我心里难过,还不在打死了他,而是我一直弄不懂,我为什么会打死他后来倪敏她们走了,为什么走了好像说是又有个什么地方要去,那里有个黑帮还在逍遥法外,总之我没有听清,或许听清了没有去记。我记那个干什么呢这个还没收拾好我留下来对付他妈的,狗黑帮我饶得了你才怪”
“蔚兰,你不要这样这样回忆下去没有必要,要朝前看,我们生活的路,在前头,前头”
“我知道,知道。路在前头。可我是怎么走过来的我弄不懂,我为什么一个人留在那间屋子里,把捆他的绳子收紧,不住地抽打他我为什么会一直留在那儿,把他打得断了气”
“因为你传染上了一种大疯狂。你以为那就是最最革命的表现。”
“不你不懂,不懂。我不是为了表现自己最最革命。不是我是忘我的。为了打他,我宁愿累死。你懂吗我准备着他挣脱绳索,扑过来掐住我,我打不过他,我就牺牲。”
“因为你愚昧。你成了被一种邪恶力量驱使的机器人。”
“胡说。机器人是没有感情的,而我有着最强烈最丰富的感情。”
“强烈,而且还丰富”
“非常强烈,我充满了对黑帮的仇恨。机器人是不会有这种强烈甚至是颤动的感情的。而且,这并不是一种简单的、浅薄的感情。我想起了小时候的事。在干部子弟学校里的事。有一回分煮豌豆,食堂的阿姨用木勺给我们往搪瓷碗里盛,她分得很匀、很匀,稍微瞧出不大匀,她就用那木勺调配我一直觉得我们干部子弟是一个大家庭里的兄弟姐妹,我们的爸爸妈妈是这个大家庭里共同的长辈,我们这个大家庭里每个人都应当忠于我们的领袖,没有他就没有我们,就没有搪瓷碗里那些豌豆,以及许许多多其他的东西可是,一下子,我们这个大家庭里出了奸贼,有了针插不进,水泼不进的独立王国,出了三家村,真他妈的反叛我心里头跳动着无数颗滚烫的豌豆,我容不得这些个叛徒、奸贼我高唱鬼见愁歌,我不但要誓与这些叛徒、奸贼血战,我还要同那些黑崽子们斗争就这样,你懂吗我每挥一次皮带,都带出我一腔的仇恨与沸腾的思绪,我不是机器人”
“回想当年,、他们为了夺权,的确拼命煽动造反,可我记得他们也并没有公开号召人们把黑帮往死里打啊。”
“你尊重事实。我爱你,主要就爱这一条。让我们永远尊重事实吧解释可以多种多样,结论可以暂时不作,但是事实必须尊重。我讨厌那些不尊重事实的说法。那年八月的这种武斗现象究竟是怎么出现的不要简单地归结为某某人的挑动。在他的讲话里没少重复要文斗,不要武斗。也没有提倡过打人,更没有提倡过打死人,文攻武卫这个话是后来才讲的,那时候她还没讲。这都是事实。别抹煞这些个事实。可是,怪,大规模的人身侮辱,打死人,逼人自杀,许多残酷的事,却在那时候大量地出现,并且一直持续了很久”
“、他们表面上也说要文斗,不要武斗,但他们对这种武斗现象其实是纵容的,他们应当承担罪责。党中央不是已经决定要公开审判他们吗你就别再想了吧。难道你主张不算他们的账,倒算你这样的人的账”
“我恨死了,他们。他们的账当然要算。可是我不能不往深里想,为什么他们那么一煽动、一纵容,像我这样的干部子弟就首先疯狂起来我们为什么那么容易受蒙蔽为什么那么不管不顾地冲到第一线难道不应当承认,在运动起来之前,我们已经具备了某种容易被他们挑动的素质吗”
“算了算了。蔚兰,你这么思考下去,是很危险的”
“任何时候,严肃的思考也不应当为思考者带来危险,相反,不思考才是危险的”
“不要空谈,蔚兰。张志新的思考难道不严肃、不深刻、不正确吗可思考给她带来的是杀身之祸”
“在中国,这种杀害思考者的事难道还会再出现吗难道还能允许再出现吗杀害思考者,就是杀死民族本身”
“蔚兰,你成哲学家了这思考多让你痛苦啊,看你额上的皱纹、脸上的泪痕”
“是痛苦,可也幸福”
蝉鸣。蝉鸣。蝉鸣。
哭声。哭声。哭声。
一张变了形的男孩子的脸。
“狗崽子你他妈的老实点”
“你不打,把你丫头养的也捆起来,一块揍”
皮带。铜头皮带。皮带上的铜头。闪闪发光的铜头。
下垂的皮带。挥舞的皮带。落下的铜头。
“啊啊哟”
太阳穴痛。只不过是因为累了。喊得太多太久。
一双倒过来的眼睛。呆滞的眼神。
“死有余辜”
“死了就死了,不许哭再哭就他妈的把你们也捆起来”
电话盘。“我他妈的要火葬场死了个黑帮你们他妈的快点儿来”
电话盘。旋转。旋转。旋转。转成一朵仙人掌上的黑花。分泌着黏液的黑花。
“奇怪,要不是今天他提起来,我简直不记得那个张春萌了”
“谁提起了谁”
“就是早上我在美术馆前头见着的那个老头。他跟我打死的那个作家,是孪生兄弟。他原来是个画画的,没他兄弟有名。”
“他提起了谁你想起了谁”
“他提起了那作家的儿子,叫张春萌的。跟我差不多大。他提起来,我才想起,打到一半,打得那作家半死不活的时候,他从学校回来了。他进了屋,一见那个情景,浑身哆嗦其实我也记不大清他还有什么表现,是哭是叫,我根本就没注意。我命令他同狗老子划清界限,他好像木在那儿,不知道该怎么个划法。我就把皮带递给他,命令他用皮带揍他的亲爹”
“天哪你打哪儿学来的这种惨无人道的办法”
“我说不清。真的说不清。我的兽性是怎么涌现出来的谁也没有具体地教给过我。可是我在那种情况下,自然而然地就那么干了”
“这真可怕。张春萌为什么依着你呢那是他亲爹啊”
“我连自己都弄不懂,怎么弄得懂他他比我个子高,力气一定比我大。当时屋里只有我一个戴红袖章的,倪敏她们都走了嘛可是他到底还是没有反抗,挥起皮带,打了他的父亲当然,他犹豫,他不时紧闭着眼睛,当皮带的铜头落到他父亲身上时,他甚至被吓得蹦了起来,因为他父亲用那么一种没法形容的眼神望着他可是他毕竟打了不止一下”
“他心上的创伤一定比你还深”
“不错。也许,就从那天起,他彻底地垮掉了。现在他成了同那以前截然相反的人。可是他也还有感情,有思想,并想有所作为他怀里永远揣着一把折刀,他要找着我,并且把我杀了”
“天哪,这是真的吗”
“真的。这是绝对的真实”
“蔚兰,你折磨自己还不够,你还要来折磨我啊停止吧,停止吧不能再这么胡思乱想下去了”
“怎么是胡思乱想呢一切都很有条理后来那作家的老婆回来了,她一进屋就晕了过去,醒来后便哭得死去活来倪敏她们不知为什么又来了,大家一顿吆喝,她不敢哭了我们叫来了的火葬场的车,于是,那作家很快就烧成灰了,现在我才知道他的名字。原来我在兵团时爱得不得了的那本旧书,就是他写的。我打死了他,可他的书救活了我我在1975年最苦闷的时候起过自杀的念头,是那本书,书里的人物,人物说的话,让我打消了那样的念头这不是很滑稽吗啊”
“不要这么激动,蔚兰。这一切都已经成为往事。我们太渺小了。要把发生过的一切都弄懂,我们实在无能为力。”
“当然。我并不幻想立即弄懂一切一切。可是我总得弄懂我自己啊我为什么会把他打死为什么为什么”
“谁能答出这个为什么呢”
“我我还是能够的你不要反驳我我想明白了,我打他的时候,并不懂得什么叫死我恨他,所以打他,并不知道打到什么程度就会致死;发现他死了,我的恨还没有消,所以我并没有什么害怕或恶心之类的感觉。其实当时我自己死掉,我也不会有多大的痛苦。死仿佛是件无所谓的事。今天他死,明天我死,死了就死了。”
“我不明白”
“有什么不明白的我们从小就受到那么一种教育。无论是革命英雄的死,还是叛徒的死,都被讲得很轻松,很简单。我们的电影现在不是还在这么拍吗一阵枪响,战场上的敌人就龇牙咧嘴地倒下了,死得真容易、真好玩。现在小学生们还是跟我们那时候一个样,玩打仗,嘟嘟嘟嘟,快快活活地学着电影里的那些鬼子、狗子歪扭着倒下”
“其实,每一个倒下的人,都包含着一部完整的悲剧”
“我爱你,就爱的是你这种思想的闪光”
“这是闪光的思想吗也许会有人以为,我到了战场,不敢向敌人开枪呢。我会开的。但是,正因为我懂得双方的每一个士兵都是一条生命,这生命并不都是依自己的意愿才来到我面前和我拼命的,所以,我才更感到我有责任为消灭那种驱使他们来侵略、抢掠我们的祖国和人民的邪恶力量而进行战斗。我会打死那扑向我要我命的士兵,可是一旦他成为俘虏,我就会立即丢弃打死他的想法,我甚至还会怜悯他,爱他”
“可是懂得这一点的人,不是太少了吗现在还有那么一些愚蠢的宣传,让人们轻生爱死,把生命看成毫无乐趣的东西,把死亡看成简直是无所谓的那么一回事儿我当年就是在这么一种潜意识支配下,把那作家打死的”
不是鸦嘴胡同21号,而是自己的家。
大敞的屋门。屋门上的玻璃裂着大缝子,如僵住的闪电。乒乒乓乓的声音。什么东西“咕冬”倒下的声音。
怎么回事
冲进去。
“妈”
妈妈的眼睛。他的眼睛怎么移到了妈妈的眉下惊恐的眼神。恳求的眼神。绝望的眼神。
“你们这是干什么我爸是红小鬼出身”
“什么他妈的红小鬼走资派”
“你们混蛋”
“你才混蛋”
冲过去。
妈妈拽住了自己,妈妈的胳膊怎么变得如此有力
“蔚兰,他们是造反派”
是啊,“中央”支持“三司”,他们是“三司”的造反派
同妈妈紧紧地抱在了一起,脸贴脸。痛哭。流在一起的泪水。流进了嘴角。苦。
搪瓷碗被掷到了地下,凉豌豆满地蹦着
妈妈仰卧在床上。散乱的头发。眼睛。僵住的痛苦的眼神。滚到墙脚的“敌敌畏”药瓶。
“妈呀”
豌豆为什么盛到了黑瓷碗里
仙人掌上的黑花,怒放着,仿佛是一张讽刺的笑脸。
“你怎么又想起你妈妈来了”
“她死得跟那作家一样地惨。我永远忘不了那天她对我的一拽一搂,和她眼泪蹭到我脸上的感觉。她那一声喊叫他们是造反派够我思考一辈子的。因为中央支持造反派,所以我们都得服从,尽管这造反派甚至是要让我们死啊,妈妈可怜的妈妈”
“你这么思考下去,还得了吗夜很深了,思考,也需要有劳有逸”
“好的。你先睡吧,让我再想一会儿,一小会儿”
6
骆蔚兰走拢窗前,拉开了窗帘,推开了玻璃窗。
窗外是墨蓝色的夜。夜空中撒满星斗,一条银河微斜地在夜气中颤动着,闪烁着。银河啊,你是无数的问题,你也是无数的答案。从问题到答案,必须经过怎样的途径在这途径上,人类必须体验怎样的痛苦,怎样的怅惘,怎样的磨难,怎样的觉醒,怎样的欢欣,怎样的彻悟
丈夫终于睡过去了,这一次他鼻息很轻,不时磨牙、翻身,偶尔还喃喃地呓语着。他是在梦中思考吧那是一种痛苦的、混乱的、无望的思考,骆蔚兰尝过那味道
让人们在清醒中思考吧面对着一天繁星,任夜风拂动着鬓发,让滋润的夏夜的气息拥抱着自己,可以想得很深,很远
树枝在微风中摇曳,盆花在幽暗中吐香,蟋蟀在角落里颤吟,蝙蝠在夜空中舞动。骆蔚兰双臂交叠在胸前,倚着窗框,望着那深远而博大的星空、那神秘而具体的银河,静静地思考着。
她想象自己,敲着鸦嘴胡同21号的门。开门的是张春萌。她和他坐在屋里,就是那间他们挥舞过皮带的屋子,他们谈着。她同他一起思考。用不着忏悔,也用不着报复。如果不是为了使人性更趋美好,那我们为什么要信仰它不能教条,也不必“修正”。事实。事实。事实。然后是深深的思考。他解开了上衣的衣扣,伸手从内兜里取出了那把折刀,把那闪着寒光的锋刃,展示给她。她接过来,感谢他赠予的这贵重的纪念品,这锋利的刀刃,应当对准的是那些调动、释放兽性的东西。“人应当更像人。”从我们这一代开始
忽然,有一种力量,在骆蔚兰身体里蠕动着。她把双手搁到了腹部,她感受到了那刚刚进行到一百多天的细胞分裂。一个胚胎,一个新的生命,正在这个曾经亲手戕害过一个有很高价值生命的母体内孕育着。获得性真的不能遗传吗人类在几千年文明史中艰苦修炼出的美好的人性,就不能通过遗传基因传递给下一代吗就算是这样吧,骆蔚兰,这变得格外理智而富于人性的年轻母亲,决定为自己的下一代,准备一种比自己当年身受的要正常而美好的熏陶。她的儿子也许将遇到真正的敌人而必须与之格斗,但他将不会去、消灭一个俘虏。这将成为整个民族更文明更健全的一种标志。
银河系在旋转。太阳系在运动。地球湿漉漉地徐徐调换着向阳的一面。在中国,在即将迎来曙光的北京城,在一处僻静的小院,在一间小屋的窗边,一个女子仰望着缓缓移动的银河,深深地思考着,思考着
1980年5月写于北京
1980年7月改定于沈阳,,,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p>